江山风物志 第215节

  他架子却很大,背负双手,迈着小短腿走到筵席里,斜眼看了主座上的糜胜一眼,目光中浮现起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轻蔑之色。

  “什么草台班子,也配招待我?”

  “你这奶腥未去的小兔……”

  关天泽正要大骂,糜胜当即轻叱道:“住口。”

  说罢,糜胜小声地解释了两句。

  “他是岁裔人。”

  “那是什么?”

  “夷海之南,距无启国三万里有岁裔人,生而一百二十岁,面如老者,愈活愈年轻,直到如甫一出生之婴孩。”

  关天泽道:“也就是说,他年纪是倒着长的?”

  “不错。”

  “岁裔人有何强大之处吗?”

  “具体不知道。”糜胜道,“我只听说过,只要讨岁裔人欢心,则有好事降临,而得罪了他们,必有厄运。”

  顾经年在二人身后听着,目光打量了那个三孩的孩童一眼,很难想像到对方已经有一百多岁了。

  只见那孩子的小手拿起了桌上的酒壶,饮了一口酒,咂了咂嘴,颇嫌弃道:“真难喝。”

  这人一百多岁,看起来并不稳重。

  但想必是经历过极多世事了。

  “你们嘀嘀咕咕,我都听到了。”

  那岁裔人耳力却好,忽然开口,糜胜、关天泽连忙噤声。

  “还有你。”

  岁裔人抬起小小的手一指殷括,以稚嫩的声音、老成的语气教训道:“你十二岁时我便见过你,彼时看你志存高远,没想到越活越回去了。”

  殷括没有发怒,叹息道:“事已至此,还请孟老先生教朕。”

  “你既然跑到此处来,想必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惜,你抢不过我。”

  殷括失了权势,好言好语,道:“朕无意与孟老先生抢,唯盼孟老先生点拨一二,好让朕继续以雍国之力供奉先生。”

  岁裔人骂道:“你都一无所有了,给我许这没用的承诺。”

  殷淑见她皇祖父对这三岁小儿如此客气,有些看不下去,差点脾气发作,被殷括一眼瞪了回去。

  下一刻,岁裔人忽然转头看向了旁边。

  他旁边的矮几微微摇晃,接着,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了矮几的后方。

  那是个中年女子,衣着朴素,头发全部盘起,仪态端庄,带着一股书卷气。

  顾经年马上就认出了她,正是笼人组织的笼主,龙敏芝。

  “终于来了。”

  那三岁小孩越发倚老卖老,看着龙敏芝,摇头叹道:“小丫头来得比我都晚,架子是越发大了。”

  龙敏芝四五十岁的人了,被称作小丫头也没有什么脾气,应道:“路途遥远,让孟老久等了。”

  “我阿姐呢?”

  “已至连州,想必不日就能与孟老团聚。”

  龙敏芝说着,看都没看一眼坐在上首的糜胜、关天泽。

  对于她这等人物而言,这些异能低下的雍国草莽与蝼蚁无异,若非任双飞相邀,她才不会来此。

  她反而往山谷另一边随意一指,意味深长地道:“毕竟,顾经年就在那边。”

第203章 会晤(二)

  “顾经年。”那三岁小儿竟也知顾经年,说道:“我们要找到的人在不在连羲山里,他能感应得到。”

  龙敏芝道:“你若这么认为,那就是不在。因为他没感应到,至少在连州城还未感应到。”

  三岁小儿一愣,先是道:“我岂能信你?”

  接着,他作托腮状,思忖道:“看来是太远了,人在连羲山深处?”

  偷听着他们的对话,顾经年便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笼人盯着,哪怕身处雍国也未完全逃离他们的视线。

  是他们安插在雍国的细作暗通情报,还是他身边有人泄露消息?

  龙敏芝知道得那般具体,看来是后者了。那是裴念?苗春娘?甚至是凤娘?

  顾经年思及至此,又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龙敏芝已看出他在此处,故意言语试探。

  “龙先生。”殷括道,“以前只有书信往来,今日终得一见了。”

  龙敏芝淡淡一笑。

  殷括道:“朕能对这天地造化有所了解,多亏了龙先生,该当面致谢。”

  这次,龙敏芝连笑都懒得笑了,稍稍一点头,算是回应。

  以前殷括手握大权,值得她费尽心机引导他走上炼化之路,并加以利用,现在殷括沦落成这副模样,甚至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依原本的计划,她不必万里迢迢地来,由顾北溟与殷括合作,借着雍廷的权势主理此事。可惜,横生枝节,顾北溟叛变且来不了了,殷括虽来,已成跳梁小丑。

  殷括见人情冷暖至此,脸上虽不显,心中却是冷笑,暗忖这瑞人以为自己失去了权势、没了利用价值,却不知大雍国的底蕴。

  不久,月光从云朵中透出来。

  一个座位上忽然又多了一道人影。

  那是个英俊威武的四旬男子,一身华贵的白袍,气质雍容地坐在那举杯饮酒,与宴席上的场景十分适配。

  可若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人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金杯,里面是晶莹剔透的酒,而原本矮几上的瓷杯还在,里面是天胜军准备的红色葡萄酒,并未被他端起。

  这人不仅是自带杯子,手一垂,拿起了一双筷子,夹了一口菜肴,但矮几上的筷子与菜肴还是纹丝未动。

  来的是沈季螭。

  或者说是沈季螭的传影。

  “武定侯。”

  龙敏芝与那三岁小儿对沈季螭颇重视,皆打了招呼。

  沈季螭点了点头,环顾一看,见到了殷括,微微笑道:“竟劳雍帝亲自前来,看来,雍国无人啊。”

  显而易见的,座上实力强悍者皆是瑞人。

  这便是殷括不得不投身于炼术的原因,数十年间,瑞国借助炼术榨干了越国,涌现出一批忠心于瑞帝的高手,再加上强大的情报能力,这些高手几乎是无孔不入,在许多事上能掌握主动权。

  反观殷誉和、殷景亘父子,连一个人都没派来,足见他们的无能。还得他这个已经被赶下皇位的老人来操心。

  心中虽然这么想,殷括嘴上却不服输,他小心地摸了摸那很容易被扯掉下来的胡子,道:“如沈先生这般汲取他国之力的强者,雍国虽然没有,可雍国人才济济,整体实力绝不输于瑞国。”

  “是吗?”沈季螭随口问了一句。

  话音方落,营栅外已出现了十数个人影。

  为首的是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男子,走到沈季螭面前,执了一礼,道:“开平司北衙缉事钟味,见过武定侯。”

  “嗯。”

  钟味于是带着人站到了沈季螭身后,显而易见,这些人每一个都实力不凡。

  他们的出现,就像是对殷括方才那狂言的反驳。

  顾经年则留意到了,在钟味带来的人中,有一个身影与他们格格不入。

  那是个十分邋遢的粗莽男子,长发油乎乎地挂在脑袋边,一双敏锐的眼睛正四下打量着。

  顾经年很快认出了他,正是那个在泾原县内认出了他伪装的狐八一,喜替官府缉拿通缉要犯领赏钱,没想到竟会跑到瑞国来,却不知是否还在追捕他。

  今日顾经年的易容虽然更为精细,依旧害怕被狐八一认出来,遂悄然往关天泽的身后避了两步。

  之后,他继续观察钟味带来的人,又认出了两个熟识之人。

  一个是身体能够拉伸得很长的的丑陋男子,另一个,却是当着他的面杀了顾采薇与杏儿的高瘦青年。

  有杀意从顾经年眼睛里溢出,他低下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武定侯。”钟味禀报道:“雍廷又派了一支队伍来,正在山谷中,由顾经年带领。”

  这事方才龙敏芝便提过,但钟味再说一遍的重点则不同,他又道:“这是雍廷在山谷里的全部人手。”

  随着这句话,对雍国的蔑视已溢于言表。

  然而,钟味话音方落,忽有一个声音讥笑道:“言之过早了吧。”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又有十余人走了过来,为首的男子一身正气,三络长须翩然,正是屈济之。

  方才讥笑钟味的却不是屈济之,而是他身后一个体型巨大的胖子。

  不同于屈济之谦虚,这胖子显得极傲,高仰着头,道:“方才谁说雍国无人,且把这话收回去吧!”

  难得的是,他头虽然抬得高,脖子却还层层叠叠,没有露出来。

  沈季螭没有理会他,只是抬起手中的酒杯,远远敬了屈济之一杯。

  屈济之含笑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殷括,脸色虽未变,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些,略作迟疑后,执礼道:“太上皇。”

  这个殷括并没有在雍京找屈济之护驾最后被顾经年格杀的经历,对屈济之的印象还是一个忠臣。

  于是,他眼神中流露出勉励之色,问道:“屈卿如何来此啊?”

  “臣奉陛下旨意,了解西南大旱之根源,得知有他国探子在此,故而前来。”

  屈济之没有虚以委蛇,直接抬出殷誉和的旨意,让殷括稍微有些难堪。

  这也是一种用心良苦的提醒,希望殷括别再执迷不悟。可惜,殷括却未领会屈济之的用心,眼神中的殷切期待并未褪去。

  至此,原本空荡的筵席已经高朋满座。

  忽有爽朗的笑声响起。

  “哈哈,人都来齐了,多谢诸位都给任某人面子。”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亲自执缰,引着一辆马车而来。

  这中年男子身量颀长,一身红衣,长发也没有束起,随意地散落着,脸上的表情带着些邪魅之气。

  他旁若无人地引着马车到营栅内,搬了车凳放好,掀开车帘,道:“胡姑娘,到了,请。”

  “多谢任宗师。”

  “能接胡姑娘来,是任某的荣幸。”

  对答间,一道倩影从车厢中出来。

  那是个少女,抱着一张古琴,微低着头,小心地下了马车。

  只这一个动作,便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娴静与优雅。

  顾经年见过的美丽女子虽多,却没有人能比她更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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