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煊却没有关注邵云涛心中泛起何种波澜,只是对他道:
“流云坊若要西迁,也不需等到粮食转运完。
等五坊最后一趟物资转运结束,你就可以借用他们的车马,立刻对流云坊进行迁移。
你们走后腾出来的流云坊,就交给刘月季使用。”
“是。”邵云涛恭敬应道。
待邵云涛,刘月季二人告辞离开之后,耿煊对旁边被他唤来全程旁听的罗青道:
“将你留在这边,除了与五坊营地相关之事,这两件事你也过问一下……嗯,趁着邵坊主这次过来,你将该给流云坊的乔迁银也给他吧,让他这次就带回去。”
“是。”
罗青恭敬应了一声,退出了房间。
退出房间后,罗青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应耿煊的吩咐,去了旁边一个僻静的房间。
来到房门前,罗青抬手敲门。
“砰砰砰”
很快,房门打开,现出里面一个穿着朴素,脸色有些警惕的男子。
在看到罗青之后,对方脸上的警惕之色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惊喜。
“罗护法,是您?!”
罗青点头,道:“杜明杰,帮主现在书房中等你,你快去吧。”
说到这里,他看着杜明杰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道:
“……你小子,可以啊,当初,居然连我都骗过去了。”
此前,他曾先巨熊帮其他人一步,去五坊营地呆了两天。
直到耿煊领着剩余帮众经过三通集时,他才离开五坊营地赶来汇合。
是以,对于这个同样居住在五坊营地,胆肥到玩借刀杀人的把戏居然玩到自家帮主头上,最后还全身而退的杜明杰,他自然是认识的。
不仅认识,在五坊营地有限的时间中,罗青与杜明杰接触的次数,一点不比与梁文英等人接触的次数少。
当时,他也真以为杜明杰就是帮主安排在五坊营地之内的眼线,帮他留意五坊迁移的具体动态。
直到刚才,帮主让他顺道过来传唤此人,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家伙的任务,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不然,帮主怎会花时间召见此人。
他非常清楚,自家帮主对修炼是何等的痴迷。
若非有很重要的事情,他是绝不可能将时间浪费在修炼之外的事情之上的。
杜明杰听了罗青的话,也只是含蓄的笑了笑,却也并没有说自己究竟被安排了什么任务。
进入书房之后,杜明杰朝耿煊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待其行礼完毕,耿煊立刻便问:
“情况如何?”
杜明杰伸手入怀,取出一本不厚却也同样不薄的书册,捧在手中,一边道:
“帮主,那些打过乔迁银主意的人,全都被我记录在了这本册子里,我跟您仔细说一下?”
耿煊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扫了眼杜明杰手中书册,道:“给我吧,我自己看看。”
“是。”
杜明杰双手捧着书册,恭敬上前,呈递到耿煊面前。
取过杜明杰递来的书册,低头翻看起来。
在快速翻阅了几页之后,耿煊身上的冷意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变得惊讶起来的神色。
“他们居然搞这种操作?!”
杜明杰根本不需要去看具体的内容,一直关注着耿煊翻页的他,立刻根据耿煊翻页书册的厚薄,判断出他此刻的目光,正停留在哪一段文字之上。
便解释道:
“那些直接将经由他们手中,需要他们发放下去的银钱截留一部分在自己手中的蠢货其实并不算多。
反倒是这种先将每人都有一份的二两银子尽数发下去,然后再用各种名目将银子重新收上去这样的做法,反倒更常见一些。”
耿煊怔了一下,轻轻颔首,继续往下面翻页。
翻页的速度,相较于刚才,明显快了一些。
这套手法虽然算不得高明,但真要严格说来,他送出去,人均二两的乔迁银,确实是不打任何折扣,一文不少的给发下去了。
后面那些用各种名目又搜上去的银钱,似乎,已经可以算做是另一回事,不能再与“乔迁银”混为一谈。
而那些具体的回收名目,在大略看过一些之后,耿煊忍不住心中感慨,长见识了!
只能说,只要将人的主观能动性调动起来,人的潜力和想象力,都是非常巨大的。
其中有一些,耿煊在看过之后,都有些无法确定,这到底应该如何界定。
譬如,西迁途中,各坊为了调集来足够的运力就已经挠破了脑袋。
是根本没心思去关注哪些车马的乘坐体验更好,而哪些车马的乘坐体验更差……有车坐就已经不错了,谁还考虑得了太多。
可在具体操作此事的人手中,其中门道就非常深了。
让谁去坐好一点车辆?又让谁去坐差一点的?
不排除某些负责此事之人,暗中根据“收费标准”进行操作这种勾当。
可更多的,还是对上峰命令的严格执行。因为车辆有好坏,必然会有人被安排去坐好车,有人被安排去坐破车。
有人想要让自己,以及家中的老人小孩在迁移途中少折腾少受罪,在得了一笔横财之后,愿意花费一点让相关之人暗中调整一下。
人家钱也拿了,事也办了。
这花出去的虽是乔迁银,可难道要给那些收钱的直接定个杀头的罪?
可若是这种看起来介于合理与不合理之间的收费很多呢?
西迁途中就是三天,坐车待遇有差异。
夜宿呢?吃饭呢?
说得不好听点,只要愿意动脑筋,便是拉撒这种事,都能制造出差别待遇出来。
到了五坊营地之后,这种事情就更多了。
建设五坊营地期间,虽然大家都要参与劳动,可有的活重而累,有的却相对更加清闲。
人迁移完之后是转运物资,不能一趟运完,自然就有先有后,而最后还会有一些价值偏低的给扔掉,不予迁移。
那么,谁家先,谁家后?
都在可扔可不扔的行列,哪些价值更高些,价值又更低?
或者说,一件物品价值的高低,本身就存在很强的操作空间。
那么,到底是你家一个传了三代的咸菜罐更有价值,值得千里迢迢的运过来,还是他家一个传了两代的木箱更有价值?
哪个更该扔掉?哪个又更该运过来?
因为营地刚迁过来时饮水紧缺,“水”,“更好的水”,“更充足的水”,同样能成为了有心之人的赢利点。
……
可以说,只要开动脑筋,可以挤出银钱来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而这些行为中,有哪些可以严格界定为对他发放“乔迁银”处心积虑的谋夺,又有哪些只是对手中权力的变现呢?
翻看着杜明杰仔细记录下来的种种信息,耿煊赫然发现。
因为自己撒出去的这近二十万两银子,在这近十万坊民中间,生生创造出了很多本来并不存在的“交易需求”。
如果大家手里没有银子,或者说都是大家视若生命,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血汗钱,其中九成以上的交易都是不会发生的。
难道不给钱,那些具体安排之人,就敢将谁落下,不让他上车同行?
或者让他晚上住外面去,给活活冻死?又或者让谁在西迁途中给饿死或者渴死?
从个体上看,那些一路“撒币”的人,从迁移开始到现在,确实花钱享受到了更好的待遇。
可若从整体上看,除了他发放下去的“乔迁银”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向某些个体汇聚集中,并没有带来任何有意义的改变。
反而滋生出了一些本来不该存在的,对里坊来说,偏负面和消极的东西。
有人花钱受了益,那些没花钱的就必然因此遭了殃。
一些比较极端的案例,甚至变成了大家明明都花了钱,结果是花钱更多的受了益,花钱更少的遭了殃。
而这些东西,原本是不花钱就可以得到的!
“……艹!”
所有的情绪郁积在心头,最终,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饱含情绪的语音输出。
他这一声情绪发泄可不要紧,却把本就小心翼翼的杜明杰给惊得神色都变得有些慌张起来。
他非常清楚,这很可能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所以,在得到通知,苏帮主这次来三通集会亲自见他一面的时候,他做了比其他人更加充分,也更加细致的准备。
要是因为某个自己疏忽之下的纰漏而最终错失了这个机会,他感觉自己得生生怄死。
耿煊瞥见杜明杰额头忽然汗流涔涔,愣了一下,继而醒悟过来,摇头道:
“我就是随口骂一句,和你无关……嗯,你这工作完成的极好,超过了我的预期。”
最好,耿煊还对杜明杰夸奖了一句。
说实话,杜明杰记录的情况,和耿煊最初的设想,也是他将杜明杰安排下去的本意,确实很不一样。
他当初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杜明杰只需要盯着人手二两的“乔迁银”是否发放到位就可以了。
发放到位的,就过关。
没到位的,那就是不过关。
界线清晰得很。
而处理那些不过关之人的手段,在耿煊这里,也是明明白白。
但杜明杰或许是觉得那些直接克扣“乔迁银”的蠢货太少,显不出他的能耐。
也或许就是想要认真完成这个对他来说,能够很大程度上改变命运的任务。
于是,他不仅将“乔迁银”发放过程中不多的直接贪墨情况记录了下来。
更是将这些分到各个坊民手中的“乔迁银”,是如何或主动、或被动的从他们手中逐渐溜走的过程,用一个个简单明白的事例,也给详细的记录了下来。
在看过这些记录之后,耿煊觉得,虽然杜明杰的做法有点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但本身却也是很有意义的。
这给了耿煊不小的触动,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将给流云坊的乔迁银给停掉,或者换成一种更能留在大家手中的方式。
但他只是想了一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