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突然跳出的邪祟，没有那么多夜间的规矩。
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制定这些规矩的人。
一路来到囚禁犯人的牢房，便看到狗皮道人坐在几盏微弱的烛火下，佝偻着身子，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孤独而脆弱。
他的身影看上去极为单薄，时间的沉重压得他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更添了几分沧桑感。
忽然想起狗皮道人曾经提起过，他好像快死了。
想到这些，林北玄升起些许悲伤。
越是了解青云寨这些人，他就越发觉得对方的不容易。
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一群无家可归之人，见证了人性丑恶，历经无数磨难，最后才得以有个安身之所。
可即使是这小小的愿望，也在不断被击碎。
“就你一个人？”林北玄走到狗皮道人身边，温声道。
“白天那一战大家伙都挺累的，干脆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我来看顾着这些。”
狗皮道人的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有气无力。
林北玄微微蹙眉，他忽然发现这段时间以来，狗皮道人好像开口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交给我来就行了，我也可以安排阴兵们守在这里，它们不可能逃掉的。”
狗皮道人闻言摇了摇头：“用不着，现在已经死了一些人，剩下那些不想死的，我会把他们逐一做成了畜生。”
他话里带笑，但那笑容却没有丝毫温度。
严格说起来，造畜不管是放在俗世哪个地方都是被人痛恶的邪法，可是到了黄石村这里，却仿佛变成了正大光明的术法。
因为比起杀了那些害他们家破人亡的仇敌，将敌人做成畜生，更能让此时青云寨人心中的仇恨和屈辱得到释放。
人要是没有了人性，那就干脆做畜生好了，沦为比死亡更加可悲的存在！
造畜并不仅是为了报复，也是在缓解青云寨等人一直以来压抑的内心。
林北玄也学会了狗皮道人这一手，并且还运用到了实际作战中。
“那名请神境死了吗？”林北玄问道。
狗皮道人看向囚牢内的一只蜷缩起来的鹿，摇摇头：“还差点时间，再磨一磨吧，他终究是要死了才让人安心些。”
“至于其他人，就留着当牛羊使唤，刚好准备再开辟几亩荒地出来。”
林北玄闻言犹豫了会说道：“目前这里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敌人来，但并不代表日后没有，你真的打算将青云寨安在这里吗？”
这话一出，狗皮道人顿时沉默了，过了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
“其实，我希望大统领能带着青云寨的人杀出去，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没有人敢轻易侵犯。”
“但我也知道，目前青云寨里面有不少人对你来说实际上却是拖累。”
“他们太弱了！”
说到这里，狗皮道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如今乱世已起，我们该如何，又能如何呢！”
随着林北玄的实力愈发强大，如今已到了狗皮道人完全看不透的地步。
说起来狗皮道人也见识过不少世面，但林北玄却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特殊的人。
以开府境力战三名请神境，跨越一个大境界击败对手，这是连当初陆成江帐下最强的人仙都无法办到的事，结果现在却真实的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林北玄始终在成长，然而青云寨却止步不前，等到某一天林北玄要去办某件事的时候，青云寨或许都无法帮上忙，这样下去，双方只会相隔的越来越远。
狗皮道人期望青云寨能跟着林北玄一直走下去。
浑浊的目光下，狗皮道人声音陡的高昂起来。
“该如何，该如何……”
他来回念叨着这几个字，语气从茫然逐渐转化成了坚定。
“那就拿命去争！”
月光倒映在狗皮道人眼中，让他原本暮色的双眼再一次绽放了光华。
“大统领，带着他们去罗州吧。”
林北玄闻言一怔，有些不解的望向狗皮道人。
“罗州是个绝佳的练兵场，虽然被饿死鬼占据，但里面一定还有不少幸存者，在期盼着有人能去救他们。”
“一边练兵，一边收编人马，从这乱世中站起来，直到能与紫姑神对抗，不再惧怕邪灵真君。”
狗皮道人面色潮红，此时的他仿佛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沉积已久的话。
他的眼睛此刻前所未有的明亮，望着远方，视野中宛若出现了一道道笔直站立的人影。
那些人高矮胖瘦身形不一，但目光全都聚焦在最前方那道修长的身影上。
想要守护身边的人，就要去争。
若是不争，便只有等着被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狗皮道人经历过那个时代。
逢乱世，龙蛇现。
无论是泥潭中挣扎活命的小蛇，还是能在大江上一飞冲天的蛟龙，都会在某一刻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龙门，只要越过去，便能化身真龙，享四海臣服，万人朝拜，亦能……平定乱世。
常州紫姑神和南洋邪灵真君所图不就是如此吗。
一个想要建立起由邪祟掌控的王朝，一个洋外之敌，意图尽吞俗世大地，南疆，北蛮……蛟蛇虽游于山海间，亦有问龙之资。
狗皮道人猛地回头看向林北玄。
“现如今安乐县仍在坚守底线，不甘沦于紫姑神和邪灵真君一途，大统领知道它们在等什么！”
林北玄抬头看向狗皮道人的身影，发现这位老人原本佝偻的身躯此刻站的笔直，所流露出的气魄令人心惊。
那是一种不屈的精神。
渐渐地，他回忆起了从安乐县黄仙庙离开时，黄仙老祖从坐榻上起身，那瘦小的身躯，给他的感觉与现在的狗皮道人是何其之像。
黄仙老祖亦盯着他的眼睛，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们会等你的。”
林北玄忽然捂着脑袋，一块块陆成江的记忆碎片似要再次刺进他的脑海。
似被这些话语引动，林北玄心脏再次发出宛若擂鼓般的响动，一缕缕金色的血液自血管内迸发而出，流向全身，使他的身体变得炙热滚烫。
“可是，为什么会是我？”
林北玄痛苦的闭上眼睛，他有些讨厌这种被某种意志掌控的感觉，可他的内心又诡异的附和这股意志。
狗皮道人看出了他的异样，走上前说道：“你接受了陆将军的传承，所以你一直以为是他的意志在影响着你，可事实真的如此嘛！”
“陆将军的内心所想从来不是什么称王做祖，他只想做个富家翁，娶几房漂亮贤惠的媳妇，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是你一直再抗拒你的内心而已！”
狗皮道人的声音在林北玄脑海中炸响，如同一道闪电，彻底照亮了他内心黑暗的角落。
林北玄捂着脑袋的手忽然顿住，目光明灭不定。
是他自己，在抗拒内心吗？
初中时父母便因意外身亡，留下家产给他，却还要遭受亲戚的惦记，最后还是在父亲战友的保护下才得以落到他身上。
一边依靠着家产，一边打工挣钱的方式活到了成年，那些所谓的亲戚才无奈的离开，不在找他麻烦。
那段时间，对他而言，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仿佛是无根的浮萍，被无情的命运之流推来推去，找不到方向，也接触不到彼岸。
进入俗世后，他的回忆仿佛又被唤起，那种被命运支配的恐惧。
小石头、徐寿年、老乞丐，沈婷淼、九姑奶奶、青云寨等人……
他们就像是在命运的推流下被压的不断后退，有的人最终被无情的浪涛吞噬，生命之烛熄灭。
有的人在命运的逼迫下，不得不做出违背自己本性的事。
有的人在命运的洪流下来回摇曳，像是随风飘扬的浮萍。
俗世人都很信命，林北玄发现自己有时也会被不知不觉同化，认为就这样吧，命该如此。
然而这种思想却与他的内心背道而驰。
这具身体原主的命格是祸不单行，所以原主死了，让他降生到了这具身体上。
穷凶极恶、贪婪无度、杀星降世……
他一直在改变着自己的命格，为自己争命，减少死亡次数，而结果也正是他所想到的，他远比同一批俗世子强，甚至已经超越了许多老一代俗世子。
可在这俗世大地中，他仍然被命运不停推攘，每一次以为已经掌控了自己的命运，最后却还是和青云寨等人一样，被无情的巨轮碾压。
无论是俗世中人，还是俗世子，仿佛都在按照一种既定的命运走，他不遵守命运，所以不停地被命运纠正，让他回到原来的方向。
但是，他不甘心！
林北玄将所有心神沉入自己脑海，看着面板上属于他的个人信息。
在神造器官那一栏，丧门神的肝脏和流霞神的手骨闪烁着异常的光芒，说明两者对他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渐渐消耗他的寿命。
可唯独此刻最应该影响了他意志的地覆之心，颜色却始终正常，并且还在竭力压制丧门神与流霞神对他造成的影响。
林北玄怔怔地抬起头，望向昏暗中那幽幽烛火。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人而动摇。
相反，他的意志不知不觉间还反过来影响了其他人！
第244章 243：启程，罗州
“地覆之心从来没有影响过我的意志，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林北玄双眼仿佛失去了焦点，变得空洞而迷茫，他有些想要反驳狗皮道人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理解，为何不遵从自己的内心呢？”
狗皮道人声音渐低，他直接坐到了地上，抬头望向黑幕中那轮悬挂的圆月。
林北玄低着头没有回答，烛火幽幽，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各自坐在地上。
直至过了许久，林北玄才起身，阴影覆在他半张脸上，显得几分未知和难以琢磨。
他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只留下狗皮道人独自佝偻在月光下的身影。
他看着林北玄离去时的背影，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长叹了口气。
“可是啊……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按照自己的内心走下去呢！”
他靠在墙边，缩在一身腐烂发臭的狗皮内，此刻的他，连眼神都变得苍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