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便是天天泡在这血水井里,除了用膳和必要的出手,几乎一步不敢离开。
一盏通红的灯笼,于夜空中飘行,路过后山竹林时,并未停留,继续远去。
等灯笼走远,人鳌才从井中露头,骂道:“没有周玄手里的那件东西,老子怂得就像龟蛋!”
接著他将怒气转移到周玄的身上:“那推演不出前世今生的游魂,你但凡落我手上,定叫你魂飞魄散。”
……
中午,烈阳高照。
一个肚子溜圆的男人进了周家班大院,迎接他的是余正渊。
“黄管家,今日便是莲花娘娘的寿辰了,您代我给娘娘问个吉祥。”
“好说。”
男人便是黄皮子的管家黄天风,他掏出一幅喜庆红的请柬,递给余正渊:“酉时三刻,黄家的轿子来迎接说书先生,烦请转交给先生。”
“必定送达,周家班提前恭候。”
余正渊收了帖子,朝黄天风抱拳。
等送走了黄天风,余正渊拿著帖子去找周玄,刚好周玄也准备出门。
“玄子,黄家的请柬送到了,时间定在酉时三刻。”
“酉时三刻是几点?”周玄对时辰不太敏感。
余正渊挺敏感,有些请葬班的主家挺爱用时辰来约定时间。
“下午五点四十五,我们早个十来分钟去门口等也行。”
“那时间还早,姐姐差人来找我,我去一趟。”周玄往院里走。
余正渊后头提醒著喊:“玄子,可千万记得时间。”
“记得牢牢的。”
周玄扬了扬手,表示知道。
……
周玄到了周伶衣屋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周玄发现徐骊也在,便打了招呼:“姐姐,大嫂。”
“等你好久呢,总算来了。”徐骊笑呵呵的磕著瓜子。
周伶衣则拿起铺在床上的红色大褂,帮周玄穿上:“试试合身不合身。”
“我自己来吧。”周玄比较习惯自己穿衣,周伶衣不让,说:“真要论起来,今天才是你第一天正经登大台讲书呢,我们戏班的规矩呢,弟弟登台,姐姐要帮穿戏服的。”
周玄便张直了双臂,至少这样姐姐帮穿大褂要方便些。
徐骊一旁夸著周伶衣:“玄子,从你答应黄天风去寿辰讲书,班主就找伙计来戏班里给你量尺寸,然后马不停蹄去廖记裁缝铺定了大褂,那铺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寻常定制,一个月能拿到成衣都算幸运,班主出了三倍价格,找老廖插了队,三天不到就拿到成衣了。”
“多谢姐姐。”周玄觉得大褂都是暖的。
衣服穿好,周伶衣隔远了打量,点著头说:“好衣服衬得弟弟更潇洒些,大嫂,你瞅瞅?”
“还用瞅吗?就玄子这身条,平水府都难找呢。”徐骊也夸。
周玄忍不住臭美,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姐姐这眼光,真是没得说,好裁缝铺的大褂,也确实合身。
“合适,合适。”周玄笑笑,要把新大褂脱下来,等到了点再穿。
“别脱别脱,先穿著多走走,让衣裳更利落点。”周伶衣劝道。
“哎。”周玄听劝,穿著大褂去找袁不语。
……
周玄刚站到厨房门口,就被袁不语打趣了。
“哟,这不我徒弟嘛,今天这打扮,风度翩翩好彩蝶!瞧瞧你这身条,停下来是蝴蝶花,动起来那是花蝴蝶……”
袁不语跟周玄耍起了宝。
“老袁,你正经点,夸姑娘的词你拿来夸我?来,找你有事。”周玄朝袁不语招手。
“找我有事你不能进来说?”
“不能。”
“咋的?厨房里放狗咬你了?”
“姐姐给我缝的新大褂,别在厨房蹭脏了。”
“……”袁不语。
脱了外套,袁不语去了厨房门外,问:“你找我干啥?悟出第八炷香的手段了?”
“没有,我就问问,上次你改我声线的变声法,能不能教我一下?”
“教你可以,但用气改声的法子,窍门不好掌握,得练一两年。”
“没有速成的办法?”周玄问。
“有啊,你要只变一种声音,就能速成。”袁不语说。
“那我想把声音变得沙哑些,沉稳些,咋整?”周玄说。
“就是云遮月的嗓子呗?”袁不语懂行的。
“就那种。”
“通过感知,把气从这儿运到这儿。”袁不语先点了点周玄的丹田,再指了指他喉咙最下方的位置。
周玄试了试,发现是真管用,没有他听过的云遮月那么有磁性,但比自己的原嗓好听得太多。
新嗓子新大褂,预备妥当了,五点半,周玄就被周家班人簇拥著,等候著黄家轿子。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众人探头,就见一队黄皮子穿著红褂子,吹锣打鼓,朝著周家班的场院浩浩荡荡走了过来,后头跟著一顶八抬的大轿子。
到了跟前,黄天风拉开了轿帘:“请先生上轿。”
周玄刚坐上去,黄天风就嗷嗷喊了一嗓子:“小的们,游起来。”
八个轿夫一点也不稳当,故意把轿子摇得跌宕起伏,图的是个热闹,往周家班的外院小跑去。
“黄管家,你们是不是走错位置了,那是我家。”周玄有点乐。
“没走错,我们这轿子得绕著您的院子绕上三圈,叫游龙三转,得给你多唱几个响。”
唱个响,是平水府请说书先生的小门道在说书先生的家门大街高声叫嚷“请某某说书先生到某家一聚”,街坊邻居便知道这说书先生有名气了,被大门大户请去讲书啦。
简单说,就是迎接的队伍帮说书先生撑撑门面,这本来是件出彩的事,但周玄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请周玄先生到黄家莲花庙一聚。”
周家班的人跟著起哄,小福子叫得最开心:“少班主,你今天要出名啦,少班主加油。”
徐骊抓了糖果往天上撒,引得一群小孩子去抢,余正渊等轿子游到外院的土场角落里,则组织人放炮,整得比过节还喜庆。
但驾驭著尸体的黄天风,却将脑袋伸出了男人肚子。
它仔细嗅了嗅,似乎闻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
轿子连游了三圈,去了莲花庙。
……
莲花庙的规模中等,寺庙的院子排了四十来桌筵席。
头六桌都是黄家人,大大小小的黄皮子,穿著喜庆衣衫端坐著。
第六桌都是黄家小辈,它们对席面上的菜肴毫无兴趣,一个个心猿意马的往门口瞧,等著心心念念的说书人。
莲花娘娘则坐在院子角落打盹。
她的身躯巨大,小山似的,像个极其肥胖的肉球,身子并无毛发,只挂了满满当当的小肉瘤,稍微动动身体,数不清的肉瘤跟著晃。
几乎所有的肉瘤表面,都有未成形的黄皮子脸,瞧起来就狰狞不堪。
唯独胸口的一个肉瘤,金灿灿的,散发著迷人的色泽。
“娘,金老板来了。”
黄九是莲花娘娘的儿子,但它就正常得多,无非就是体型大了些的黄皮子。
“小金子来了,请他过来吧。”莲花娘娘被儿子叫醒,便说道。
黄九招了招手,一个胡子略花白,穿著西服的男人,朝莲花娘娘磕头祝寿。
“娘娘,请您赐块佛肉。”金老板讲出了心愿。
“嗯。”
莲花娘娘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刀子,抓起身上的一个肉瘤,一刀割下。
肉瘤断口处没流太多血,金老板捧著肉瘤,欣喜的回了座位。
“说书先生该到了吧?”莲花娘娘把刀子放在一旁,询问。
“快到了……”黄九说道:“礼物已经备好了,是一盒小珍珠,成色不算太好。”
他两只前爪比划成个碗,告诉莲花娘娘盒子有多大。
“珍珠装满了吗?”莲花娘娘问。
“九成满。”黄九回应道。
“去两成吧,七成满就够了,咱们庙里日子也过得紧了。”莲花娘娘说完便又打盹了。
……
没多会儿的功夫,周玄到了莲花庙,黄九迎接的,将他引到莲花娘娘面前。
周玄这打眼一瞧莲花娘娘的模样,暗叹戏班的邱师傅说得对。
但他也大方,人家模样如何与他也不相干,管它作甚,便朝莲花娘娘点头,用坐轿时改的云遮月的嗓子,郎声说道:“寿如东海长流水,福比南山不老松,说书人周玄,见过莲花娘娘。”
“听先生这语气,也是拜过堂口的说书先生?”莲花娘娘问。
“拜过。”
“嗯,瞧先生这气度,实在不凡,台上请。”
等周玄登台,莲花娘娘对黄九说道:“还是九成满吧,这说书的年轻先生,不寻常,就说他那声音,听著就沉稳,舒坦。”
“上回书说到,赤须子酒醉失宝钺,众豪杰追踪九和宫……”
周玄开始《白眉大侠》了,第六桌的黄家小辈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听。
它们入戏快,毕竟能接上他们之前听过的剧情,两三句就沉迷了。
但其余的宾客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说书说的啥,周玄望相之下,能瞧见这些宾客有不耐烦的、焦躁的,甚至有生气想掀桌子的,
好在《白眉大侠》这样的热闹戏,每集的打斗都精彩,故事没头没尾没关系,打得欢快也能听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