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游神 第18节

  是爷爷自己,主动放弃了成为大傩的机会。

  在周家班,

  成了大傩,是件很好的事。

  成不了大傩,也是件很好的事。

  前者可以与神共舞,拥有神才能拥有的力量。

  后者……至少可以长寿,

  而且拜入其他堂口,香火方面,同样能走得很远。

  听闻周玄的事是爷爷的主意,傩面因为情绪上的惯性,依然很难受,轻轻抽动著。

  只是这种抽动,形式感很强,动上一会儿就安分了。

  像炭的那张傩面是周家老祖,地位极高,他都不躁动了,剩下的傩面,自然也都平息下来。

  老祖们和周伶衣一样,对于爷爷,信任近乎于执念,但凡是爷爷使出的手段,哪怕看不懂,也会认为其中大有深意,坚信这是一招妙手。

  在没有大傩的情况下,依然能操持周家班安度数十年的掌舵人,值得这种信任。

  二十多尊傩面,不再倒转,复归平正,但面具并不是正对著静语厅的大门,它们齐刷刷的侧了一点点角度。

  态度很明确。

  他们默许了周玄受了污染这桩事儿,

  但是,

  骨子里不能接受。

  周伶衣松了口气。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已经是个极好的结果了。

  老祖傩面这边搞定了,周伶衣将傩面们擦拭干净后,走到六具尸体的桌案前,说,

  “你们死得蹊跷,跟那姓戴的脱不了关系,我碍于身份,不方便出面,周家班里,有人能帮你们。”

  周伶衣伸出中指,轻轻划过,尖锐的指甲,在六具尸体的眉心处,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等你们得了闲,可以去找他,动静不要搞得太大。”

  话音刚落,

  六尸举得直挺挺的手,放了下来。

  ……

  添香夜读书。

  周伶衣给自己倒了半杯黄酒,添了三瓣干茶花,半躺在床上,借著台灯,惬意的看著小说样稿。

  她打小不爱看书,

  正经书看了犯困,闲书以前能看一些,但执掌周家班后,操心的事多了,心闲不出空当。

  刚把班子里的一团乱麻,从心里拾掇出去,另一团乱麻又挤进来了。

  习惯成自然,不是说纠正就能纠正的。

  她今晚也是这般,看了小半页,文字是文字,故事是故事,她是她。

  三方全没形成默契。

  周伶衣看得不入戏,觉得乏,想著再读几行后,就关灯睡觉。

  偏偏这几行,

  让周伶衣起化学反应了,

  此时小说的剧情,是女主周筠去庐山游玩时,想著给枕流石拍照,男主耿桦因为坐在枕流石上读书,误入了镜头。

  周筠发现后,礼貌发声请开了耿桦,可等耿桦离开,她瞧见对方跑得老远,才懊悔自己的无礼,将人赶跑了。

  这段情感青涩的剧情,像一块小石子,投进周伶衣的心头,荡起了更青涩的涟漪。

  那还是她八岁时。

  周伶衣那年点了巫香,拜进了“巫女”的堂口。

  “巫女”的传承,与大傩一衣带水,同属巫家支流。

  刚入堂口,师父让周伶衣学著摇铃控制纸蝶,她练习的地方,就在老家后山的溪流旁。

  好容易将纸蝶控制得勉强能飞动,

  当时四岁的弟弟,笨拙的走到飞得不高的纸蝶处,伸手一扑,乐得直冒鼻涕泡。

  “姐姐,我扑到蝴蝶了,给你玩……”弟弟张开手,一只破烂掉的纸蝶,躺在掌心。

  周伶衣很生气,当场凿了弟弟两个爆栗,痛骂了一顿。

  弟弟哭哭啼啼回家,

  当天夜里,周伶衣还在生气,见到门口迎接自己的弟弟也没好脸色,哼了句就往屋里走。

  弟弟追上来,揪住了她的衣角:“姐姐,姐姐……对不起哦,弄坏了你的蝴蝶,我赔你一只,别生气了。”

  他边说,边摇晃著手里的玻璃瓶,一只黑翅蝴蝶,伏在瓶底。

  周伶衣这时才留意到,弟弟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颊上另有三处擦伤。

  显然,弟弟为了赔自己蝴蝶,在山里扑了一下午的蝴蝶。

  周伶衣将弟弟抱进怀里,泪水流淌在弟弟发间。

  往后,周伶衣经常逗弟弟,带在溪边玩耍时,便躲在树后,操控著纸蝶,引弟弟去扑。

  弟弟扑得不亦乐乎,

  周伶衣藏在树后,偷偷坏笑。

  这段尘封了很多年的幸福回忆,倒是对应了《庐山恋》小说后续的剧情周筠躲在树后,教耿桦背洋文。

  现实与小说,恍惚交错,

  原本清晰的边界渐变模糊,直至消失。

  我成了书中人?又或者书中人原本是我?

  已然想不清楚。

  周伶衣读完样稿后,只觉口干,端过酒杯时,一颗晶莹的液体,滴入琥珀色的酒液中。

  她摸了摸温热湿润的眼眶,心酸的喃喃:“原来我这样的人,也能流泪,真好,真好!”

  连续两句“真好”,也不知在说流泪感觉真好,还是在讲回忆真好,

  亦或者想夸夸周玄的小说,

  写得真好。

  “弟弟,你此生只怕无法成为大傩了,但在说书写书这个方面,或许能有建树。”

  周伶衣已经想著撮合袁不语、周玄间的师徒缘分了。

  “说书人,是江湖里顶尖的堂口。”

  “江湖人只知他们厉害,却不知“说书人”是天地间的第一尊日游神!”

  日游神,便是如今的神人。

  ……

  《庐山恋》触动了周伶衣,也打动了袁不语。

  只是,俩人被触动的原因,不尽相同。

  周伶衣的触动,源于她在小说中偶遇了自己。

  袁不语却是在书梁子里瞥见了心里那层阴魂不散的霾。

  在宵夜时,袁不语只觉得这书梁子里人、物、景,全在他心里活过来了。

  回屋翻看,仔细品味。

  他才知晓,人、物、景,是怎么活过来的。

  因为爱情……

  鸟语花香中,周筠主动亲吻耿桦,她胆子很大,大到敢将爱情放到阳光里晒。

  “为什么我要夸她胆子大?”

  袁不语质问自己。

  “爱情比蜜糖还甜,比花还美,不就应该放在阳光底下,让更多的人瞧见吗?”

  一时间,

  袁不语呆住了,

  这么多年,他总把自己的头扎在了过去,

  自从目睹四个徒弟惨死后,

  他把一切的爱恨情仇,铺成了心里的盐碱地,只把头扎在里面躲藏,哪管外面寸草不生。

  该掏出来晒晒了,

  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是见得了光的。

  井国的报刊连载,以豪门争斗、江湖勾心居多,辅之些阴森森的鬼故事,人性之贪恶,被反映了不少,偏偏人心里最美的那点情感,无人讲述。

  也就这纯真的情感,将袁不语早就尘封的心唤醒,自发的让书梁子里的人、物、景,都活了过来。

  周玄这篇书梁子,让他瞧见了新的精神世界。

  压抑心头多年的阴霾,散了。

  心,开阔了。

  “蹭!”

  袁不语听见心头燃起了一束香火。

  他走到窗前,将窗帘子一把拉开:“我,又是一个完整的说书人了。”

  进堂口从“点香”开始。

  心里那根香一旦被点著,便能感应到邪鬼、神明照亮的前路。

  袁不语心里那根香,因为心境成魔,灭了十年,也迷惘了十年,前方无路,不知该往何处下脚。

  他的道行,不得寸进,原地踏步了十年。

  今夜,心魔已祛,

  他重新看见自己脚下的路。

  神明皓洁的白光照在路上像撒满了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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