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苏道山的问题有两个。
首先,他有些不确定,自己这个只在马车里给一张祖师画像磕了头,连个师父都没有弟子,到底算不算真正的寒谷弟子。
要知道那樊采颐可不只是寒谷弟子,还是魔道妖女宋喜儿。苏道山对这个女人的身份实在不是很搞得明白。万一被那娘们儿给忽悠了,傻乎乎地自以为是寒谷弟子,结果到最后人家根本不认,那不就悲催了?
其次,苏道山也对苏家有着诸多疑问。
早前在书院听到林煜提起和米家的冲突时,苏道山还觉得,凭苏家这么大的体量,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曾祖和祖父都在朝中为官,难道就没有几个至交好友,没几个门生故旧?
就算没有,那苏家经营这么多年,总有些世交,亲戚和盟友吧?
例如林家,不就看不惯周家么,敌人的敌人虽然未必是朋友,但特定情况下总能联手吧。
还有朱家,身为翼山城世家之首,他们难道就愿意看见六个世家里面,有四家穿一条裤子?那以后这翼山城,还有他们朱家什么事儿?他们就那么有信心不被那几家架空?
好吧,就算翼山城所有人都想看苏家死。那火牛城和西塞城呢?
同为北郡之城,三城关系紧密,日常生意往来也很多。难道苏家连一个都不认识,不交好?
可偏偏,苏家还真就是孤立无援。而且不光是现在,早在十几年前,苏家就这么一点点衰落下来了。更让苏道山想不明白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家里似乎没一点危机感。大伯成事不足,父亲游手好闲。就连身为一家之主的祖父苏景彦也把担子往孙女身上一甩,自己在落霞山清修。
怎么看,这都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架势。
苏道山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想不明白。
所谓事出寻常必有妖,回想当初苏家牵连的那件大案,再看看苏家如今的状况和朱家等其他家族的反应,他用最简单的逻辑推理都能得出一个结论这其中一定有某个自己不知道的重要因素。
正因为如此,苏道山就不知道自己走寒谷的路线解决苏家的问题是对还是错。前世他就明白,很多事情放在当时或许是正确的选择。而一旦时过境迁,往往却变成了祸端。
苏道山可不想自己这只小蝴蝶的翅膀扇起什么飓风。
“嗯,还是先到金丰楼,看看大姐和米家的交锋,掌握更多的信息再说。樊采颐随时都可以找,不急于一时。”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集城,苏道山让王通在隔着数十米的地方停下,冲四名护卫摆摆手,让他们别贴身跟着自己,然后施施然地进了金丰楼,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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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苏道山?”
晴照居的一间正对着金丰楼的房间窗前,一位身材颀长,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扭头看向樊采颐。
“是,师叔。”樊采颐道。
中年男子,正是寒谷五长老谢寻白。当所有人都还热烈地议论这位杀性极重的寒谷长老在北郡杀得血流成河,并猜测他什么时候会来翼山城的时候,却没人知道他已经悄悄入城了。
对于这样的强者来说,百米高的翼山城墙和森严的防御,仿佛不存在一般。
“就是他黑了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文种?”谢寻白的话并不是在发问,而是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
他半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苏道山,神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皱着眉头问道:“他走路怎么……”
视野中的少年长相清秀俊逸,但神情木讷,走起路来规行矩步,看着没半点少年朝气,倒像个老学究。
遇见金丰楼的伙计招呼,他也是一板一眼地回礼。
樊采颐笑了起来,悠悠道:“他是翼山城出了名的书呆子。”
“书呆子?”谢寻白愕然扭头,“一个书呆子一夜就能立下道心,融合了道种?”
樊采颐似笑非笑,也不解释。
谢寻白一看她的神色,便知道了答案,眉毛一挑道:“啧,装的?”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恶趣味,”樊采颐道,“据说自幼便是这副德行,为人方正迂腐,不通世故。翼山城的世家子弟,都拿他当笑话……便是上次,蒲师路过这里,也被这家伙坑了。”
“蒲东阁?”谢寻白来了兴趣,催促道,“说说。”
樊采颐将去年中秋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师父传讯,让我收他入门。这家伙贪生怕死,被我用剑一顶着喉咙就跪下了,一五一十交代个清楚……”
听完樊采颐的讲述,谢寻白原本怎么看苏道山怎么不顺眼,这时候倒是笑了起来。
樊采颐取出一张纸,递给谢寻白。
“这是我逼他做的中秋诗。”
谢寻白接过一看,脸上神情渐渐变得认真起来,口中默默诵读几遍,眼睛闪闪发亮。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谢寻白击节叫好,难以置信地道:“这小子竟有这样的才华,有意思,哈,有意思……”
樊采颐捂嘴笑道:“我就知道,这种人一定对小师叔的胃口。”
两人正说着,一阵鼎沸人声传来,扭头看去,只见几队马车沿着狭窄的集城街道络绎而来,在金丰楼前停下。
“来了!”樊采颐轻声道。
第34章 谈判
十几分钟之后,苏家的马车抵达了金丰楼。
当苏婉走下马车的时候,金丰楼附近,已经是人满为患。不光是看热闹的人多,城卫更多。
大队的城卫分布四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苏婉垂着眼帘,在二族老苏景松和冯庭的陪同下,一步步上到了三楼,走进了包厢。
房间里,已经有四人等候了。
米家家主米烨,周家家主周高远,岳家家主岳终南,汪家家主汪祖成。
苏婉跟众人见礼,除了岳终南回礼之外,其他三人都神情倨傲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目光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她。
“怎么,就你一个人?”周高远半眯着眼睛道,“显文兄呢?”
“祖母交派了事情给大伯。大伯至孝,自然不敢怠慢。加之他不喜俗务,说都是数十年的世交,既然米伯伯找我有事商议,我过来听吩咐就是了,”苏婉微笑道,“只是没想到,诸位伯伯也都在这里。”
其实米烨根本没请苏显文。
周高远随口一问,苏婉也就随口一答。倒像都煞有其事的样子。
苏婉回头,目送苏景松和冯庭离开,关上门,这才款款坐下,笑道:“正好大伯让我跟诸位伯伯说一声,等过后闲暇,他再来找大家喝酒。”
“喝酒?”周高远嘿地冷笑一声道,“但愿到时候,显文兄这酒喝得下去才好。”他说着,看向苏婉的一双细长眼中,毫不掩饰凛冽寒光。
“自然是喝得下去的,”苏婉面不改色,将视线投向米烨,“米伯伯,不知您唤侄女来,有何指教?”
“废话就不多说了,”米烨端茶喝着,眼皮也不抬,“把人交回来,秋塘村你拿二十个大玉钱加集城上通街那半条街的店铺做赔偿,我可以既往不咎。而且大聚议之后,我们保你们苏家堡上下十年平安。”
苏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米伯伯这没头没脑的,侄女可听不明白。这是在说笑话吗?”
米烨脸色一寒,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凶厉之气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话我只说一遍,你最好听仔细一点。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苏婉神情淡然地看着他,沉默着,将目光扫向其他三人。
“我们?”苏婉问道,“如果侄女没理解错的话,这怕不是岳家,周家和汪家几位伯伯的意思吧?”
周高远冷笑一声,岳终南端起茶杯喝茶,而汪祖成则皮笑肉不笑地道:“苏大小姐又何必明知故问。”
岳终南摇了摇头道:“虽说这是你们两家的事情,但毕竟都在这翼山城里讨生活,我们这几家也终究要有个态度才行。不然的话,万一搞得生灵涂炭,对谁都没有好处。苏家侄女……”
岳终南说着,放下了茶杯,叹了口气道:“大势所趋,认清现实才最重要。不要因为一时气盛,害了家里人。”
苏婉心头猛地一沉。
二楼角落里,苏道山听得直皱眉头。
原本苏道山以为只是米烨单独找苏婉谈判。
若是一对一,不管米烨说什么苏道山都不觉得奇怪。毕竟两家之争早就已经摆到桌面上,不外乎就是威胁或交易罢了。
可让苏道山没想到的是,不光米烨来了,岳家,周家和汪家的家主竟然也公然和米烨一起威胁苏家。
而身为世家,他们原本即便不维护世家的规则,也至少该在表面上保持中立和缄默。他们现在的做法,不光是以众凌寡,更是公然撕下面具,蛮不讲理地将规则践踏在脚下了!
这种吃相也未免太过难看了!
沉默中,苏婉道:“各位世伯这么做,不怕坏了世家的规矩吗?”
“外面什么规矩我不知道,”周高远森然道,“在翼山城,我们就是规矩。明白说了吧,这世家的位置,原本你们让出来,不用搞得这么难看,可没想到你大伯都默认的事情,你竟然跳出来……”
他站起身来,手撑在桌子上,俯视苏婉:“你真以为抓一个人,就能在大聚议上翻盘?”
苏婉脸上的血色有些白,思维放空。视野中,周高远的头在摇动着,他的声音阴冷而狰狞。
“你们没这个机会!”
如果今天没有这三大世家的出现,苏婉可以确定,米祥就是自己抓在手中的王牌。虽然直到现在,米祥还没有被撬开口。但这个人身为米烨的心腹,知道太多米家的隐秘了。
这些隐秘未必都跟苏家有关,但其中一些,若是放到大聚议上,甚至可能比米家袭杀苏家的罪证更致命。
例如,翼山城的南方,就有一个名叫狗头堡的流民聚居地。那里盘踞着数以千计的流民和大股盗匪,领头的则是万魔门和血海帮的魔修和异种。一直以来,这个聚居地四面出击,威胁着翼山城和周边其他几座城市的交通要道,制造了不少血案。
说不定恰好,米家就跟狗头堡有某种勾结呢?
又说不定恰好,米家的某个子弟,甚至就已经进了魔门呢?
在这个时代,随着越来越多的聚居地的出现,随着魔门的壮大,不管是世家还是宗门都不得不考虑多留一条路。他们未必称得上通敌或背叛,但私底下的一些交易却是免不了的。
当然,这种事情可以做,绝不能说,更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在诸如大聚议这样的场合下抖落出来。
这就是苏婉之前为什么敢动手的原因。只要抓住米祥,不管他开不开口,她都可以肯定米烨会寝食难安。
这已经是她在如今的局面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但现在,当三大世家出现在面前,公然和米家一起威胁自己的时候,苏婉知道自己遇见麻烦了。
在场的这些人都是老狐狸,换做平时,他们必定会保持他们虚伪的中立,不会轻易让自己的脚沾上泥。
苏婉不知道米家究竟用什么理由说动了他们,宁可承受破坏世家规矩的风险也在这时候站出来。但苏婉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对三大家族来说极其重要,甚至切身相关的理由。
如果他们愿意因为这个理由出面,那么,他们就可能因为这个理由干出任何超出自己的预料甚至超出底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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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丰楼。
围观的人们发现,谈判的时间很短。
前后不到两刻钟,各大世家的人就已经离开了。最先离开的是苏婉,虽然面色平静,但脸上的血色却不太好看。而后离开的是米烨,同样不动神色,沉默着一头钻进了马车。
岳家,周家和汪家的几位家主,是过了一刻钟才出来的。三人轻松随意地和相熟的人打着招呼。被人问及,便摇头推说不知道苏家和米家谈了些什么,只唏嘘都是乡里乡亲,何必闹成这样。
若非苏道山亲耳听到,他都真以为见面的只有苏婉和米烨。这三位在外间喝茶等候呢。
苏道山付了茶钱,站起身来。
身为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才五天的人,他现在的处境其实最为尴尬。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他既不知敌,甚至也不知己。
不过,不管苏婉有没有办法解决麻烦,也不管苏家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自己要继续当一个靠装书呆子就能舒舒服服过安稳日子的二少爷,苏家这棵大树就绝不能倒。
甚至哪怕自己可以去寒谷,远离这些是非,一个有家族根基的苏道山和一个丧家之犬般的苏道山也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
苏道山叹了口气。且不说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必然会受到情感的影响,就单单只是自己来这短短几天,自己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身边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就像被打碎的镜像一般消散。
几乎在苏道山起身的同一时间,不远处,一个躲在立柱后的矮小汉子飞快地扭头出了门。
金丰楼附近的街道,已经被城卫完全接管了。不过随着苏婉和米烨的离开,大队的城卫也正在撤离。原本被拦在外面的行人和车辆开始陆续被放了进来。街边的商铺前,不少马车正在卸货。
一身二等甲士制服的米琅,和几名手下站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