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两天下来,苏道山就觉得自己已然摇身一变,成了苏家堡百事通。不管是张家长还是李家短,就没有自己不知道的。
甚至他还从几个不同渠道得到消息,互相印证,解开了一些就连当事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例如邱大爷家的小母马莫名其妙地怀了孕,他就知道是堡西苏显富家的驴子干的好事。
邱大爷还在纳闷,明明小母马就养在自家,怎么会忽然就怀孕了。苏显富家也不知道自家的驴干了这事儿。只有前段时间借了苏显富的驴的老刘头曾经顺路到邱大爷邻居家串过门。
当时驴没拴好。等老刘头发现的时候,驴自己甩着家伙又回来了。老刘头也没想那么多,骂一声狗日的,牵着就走了。
只有苏道山才能把这些线索给连接上。
当然,除了小母马和驴之外,还有别的。例如堡东的寡妇和某位管事。例如某家的闺女和某个年轻护卫等等。
不过有时候听太多闲话也不是那么有意思,尤其是这些家伙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那呆子又在看书呢。”
“看看看,也不知道看出了个啥。人倒是越看越傻气。我家小子以后要是看书,看我不拿大耳刮子抽他!”
“可不是。这家伙的呆气越来越重了。我看他那书,好长时间都没翻一页。”
“……”
于是,苏道山骂骂咧咧地走了。
每天依旧是坐车去上学。书院越发显得冷清了。下学之后,苏道山就会在集城里闲逛。
对于这位苏家的呆少爷,大家都认识,没人愿意招呼,也没人愿意招惹,自然更没人去管他。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走到哪儿都是注意力的焦点,都有人捧着,主动打招呼寒暄。
茶馆里泡杯茶,看看书。酒肆里要一盘豆子,喝两杯酒。虽然偶尔会被人侧目,被指指点点,但苏道山总归还是感觉比较清闲自由的。
繁杂,密集而幽深的集城,既代表着秩序,也代表着混乱。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集城,有不同的认识。若是深入,它更像一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
这里毕竟是翼山城的中心,不管集中了权势和金钱,也集中了江湖,集中了人生百态。
金丰楼就是苏道山最爱去的地方。底层茶馆大厅,总能听到一些有意思的私语。而三楼的几个私密包厢,更是翼山城各大世家时常见面,商议一些不太能摆上明面的事情的地方。
天气开始一天比一天冷了。风沙也大了起来。
夏州北郡九大宗门中的最后一个也于日前到了翼山城。城中愈发显得热闹起来,每日里,不是各大世家轮流设宴想请,就是一帮青年才俊呼朋唤友,走马观花,放鹰逐犬。
雪仙子樊采颐自然是焦点。
翼山城这样的边远小城,平日里别说寒谷的掌门亲传,就算是普通弟子也难得一见。再加上少女的让人目眩神迷的姿容,以至于哪怕樊采颐借口养伤推脱了大部分邀约,旅舍楼下也是人满为患。
许多世家子弟和宗门弟子为了能跟樊采颐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甚至愿意等上一整天。当然,等也不是干等。一群人在大厅里高谈阔论,兴之所至或切磋比试一番,引来旁观人大声喝彩,
直是意气风发,顾盼自得。
苏道山在金丰楼喝茶的时候,跟樊采颐碰了个照面。当时她在岳世峰等人的陪同下走进来,目光从苏道山脸上扫过,连停都没停一下。
走在一起的苏与,过来和苏道山说了几句话。听她炫耀,樊采颐和她一见如故,两人很是谈得来。然后她就悄悄问苏道山是不是暗中倾慕樊采颐。
在苏道山羞愤的眼神中,苏与得意洋洋说这个秘密是老太太说的。话的源头,来自于护卫队长冯庭。当初一回城,冯庭就向江夫人禀报了苏道山曾经打听过樊采颐的事情,然后就传开了。
苏道山没想到冯庭那浓眉大眼的家伙会这么八卦。但完全能想象老娘如何跟老太太交头接耳啧啧有声的。而这条八卦的线,又如何在大太太钱夫人,二太太刘夫人,以及苏婉,苏与和内宅丫鬟们之间传递的。
所以,除了苏道山自己不知道之外,苏家的其他人,包括昔昔,娉婷,画眉乃至二等小丫头春元都知道了。
只不过所有人都守口如瓶,把这件事当成禁忌。
家中都知道苏道山的脾性,没人敢当面提及这些,甚至连背后的议论也不敢,但苏与不在此列。
从小到大,她都是最不惯苏道山毛病的那个。抬手就打,张口就骂。每次见他犯倔或之乎者也,就拧他耳朵。
这回当然也没客气。
“苏老二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人家跟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些心思想想就行了,别认死理。时间长了也就过了。况且,祖父不是正给你点鸳鸯谱么?”苏与一刀穿心,咯咯笑着跑上楼去了。
第四日,有消息传来,寒谷长老谢寻白已经率队抵达翼山城左近。
更轰动的消息是,这位为了接应樊采颐特地赶来的寒谷诛魔堂长老,到了北郡的第一件事,不是直奔翼山城,而是沿途清剿流民聚居地。
据说谢寻白领着十几个寒谷弟子,这一路过来杀得尸横遍野。但凡是和万魔门有关的魔修和异种,尽皆诛杀。以至于翼山城南方一个人数足有三千人的聚居地,直接被打散了。
也是在这天晚上,一辆马车驶入了苏家堡。
冯庭和几名浑身是血的苏家护卫下了车,将一个昏迷中年男子抬了下来。
“关起来!”冯庭狠狠地道。
第26章 暗流
护卫将中年人抬进了一座小院的偏房,打开地下密道的石门,将其抬了进去。亲自看着做完这一切,冯庭才转身和其他几位赶来的武者碰了个头,然后一齐进了小院正房。
“大小姐。”冯庭等人抱拳道。
这是一间花厅改的账房,分东西两间,中间以多宝格隔开。
东边大房间的北侧和东侧靠墙的位置是两排装满了账册的木柜。木柜厚重结实,雕刻精美。但因为年月已久,漆面已经有些斑驳。铜制的把手和一些经常接触的地方都有了包浆。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大桌。桌上横七竖八地摆着账册,笔墨和算盘。平日里是账房先生们围坐算账的地方,现在四周的椅子上却是空无一人。
而西侧的房间里,则摆着一个亮格柜书架,两个圆角柜,一张罗汉床和一张不大的书桌。
墙角铁架上的火盆和壁上的油灯正静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光下,苏婉坐在书桌后,苍白的脸在交错的光影下忽明忽暗,泛着一丝不太正常的潮红。
“怎么样?”见众人进来,苏婉起身问道。虽然已是竭力保持镇静,但她的呼吸和语气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人抓到了,就在他们秋塘村的作坊,”冯庭兴奋地回禀道,“这次咱们突袭进去,不光抓到了米祥,还把他们的作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真的?!”苏婉眼眸一亮,见众人齐齐点头,惊喜地道,“太好了!”
苏婉快步从书桌后走了出来,关切地问道,“我们自己的损失如何?”
“阵亡三人,伤了十一个。”冯庭道,“不过这次突袭,我们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干掉了他们四十多个,其中还包括两个主事级的七品武者。”
苏婉俏脸神情一松,问道:“米祥审了么?”
“还没有,”冯庭道,“他被九叔一掌打成重伤,还在昏迷中。已经关进地堡了,等他醒来就审。”
苏婉玉牙紧咬,恨声道:“这人是米家家主米烨的心腹,在米家的管家中排第二位,很多私密事情都是交给他主持的。咱们锦瑟镇的那把火,还有八公的死,都跟此人脱不开干系。”
“尽快把他的嘴撬开,”她环顾众人,“再过几天就是大聚议了。这是我们钉死米家的最后机会!”
“是!”众人同声应道。
“城外都安排好了吗?”苏婉问道。
“安排好了。”冯庭道,“所有据点和工坊都已经转到地下了。我跟他们说了,最近一段时间,不跟米家硬碰硬。”
“对!”苏婉点头道,“另外,通知下去,这两天堡里的所有人一概不得出城。免得被米家给盯上。至于城里,派人盯死米家就行了,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城里动手。”
她说着,来回踱了两步道:”况且各大宗门齐聚翼山城,米家就算想动手,也不敢选这个时候。不过,咱们既然抓到了米祥,就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众人纷纷应了,又商量了一下堡里和各方面的护卫工作细节,这才转身离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就只剩下火盆的火焰偶尔发出哔剥的声响。
苏婉就近找了张椅子,软软地坐了下来,俏脸上,因为刚刚的一场成功突袭而显出的喜悦渐渐消失,只剩下了一丝落寞和疲惫。
“小姐。”贴身丫鬟黄鹂端着一碗粳米粥走进房间,低声道,“您一晚上都没吃东西,喝点粥吧。”
苏婉拿着勺子心不在焉地搅动两下,喝了两口就摇头不喝了,起身往外走去。黄鹂赶紧从衣架上取了大氅追上去替她披上。主仆二人出了小院,一路沉默地走到了不远处的土坡上。
这是苏家堡的最高处。早年间翼山城的城防还没有完善的时候,曾经建了一座哨塔,后来拆掉了。只剩下一点残砖。
站在小坡上看下去,整个苏家堡都笼罩在夜色中,只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出大致的轮廓。
但对于苏婉来说,这一切都是如此地熟悉。
自从五岁来到这里,她就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哪怕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哪里,住着哪家人,家中有几口,又有谁在自己手下,干着什么样的活计。
“小姐,你别太担心了,”黄鹂劝慰道,“老太爷不是说过,苏家命数如此,不必强求。大不了离了翼山城,也能活得下去。况且咱们现在抓到了米祥,只要撬开他的嘴拿到米家的罪证,我就不信,其他几家和各大宗门还能公然包庇他们!”
苏婉沉默着,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米家费尽心机,用尽手段,跟咱们斗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等到了机会,不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抓米祥,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
她怔怔地看着夜色中的苏家堡,如水的眸子满是茫然,喃喃道:“祖父把苏家交给我,可最终我还是没能保住这份基业。等到大聚议之后,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许就要分崩离析,四散流离……”
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苍白纤细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大氅领子。
……
“哐当!”
随着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砸破窗户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位于翼山城第三坊的米家庄,瞬间在寂静的深夜中变得喧嚣起来。
有听到动静的人出门查看,只见高高的主宅灯火通明。有拉着伤员的马车进进出出,有大队的护卫往来奔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几位族老和族中的几位大管家也都匆匆而来。
米家正堂的清白传家牌匾下,米烨站在大门台阶上,脸色铁青,如同猛虎一般噬人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跪着的三人。
“秋塘村的织染作坊被人给烧了,米祥也被抓了!”
族老和大管家们一到,立刻就有米烨身旁的心腹上前低声告知情况。众人一听,如遭雷击,又惊又怒。
再看前面跪着的三人,虽然他们浑身都是血迹和泥泞,但还是能分辨出正是米家派驻在那边的护卫和管事。
一位族老声音颤抖地问道:“谁,谁干的?!”
“除了苏家,还能有谁?!”旁边另一位族老咬牙道,“没想到,苏婉那个小贱人,临到头了竟然敢……”
“我说什么来着!咬人的狗不叫。苏家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认输。越到关键时刻,我们就越该小心……”
“怎么没小心?这些日子,外面都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的,就是防着苏家来这么一手。可没想到,这两天恰好狗头堡那边的聚居地就出了事……”
“闭嘴!狗头堡聚居地出事跟我们米家有什么关系!”
“苏婉这小贱货看起来柔柔弱弱,没想到竟然如此阴险狠辣!”
“好了,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的问题是米祥被抓去了哪里!绝不能任由他落在苏家手里。一旦他的嘴被撬开……”
“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是苏家还来不及把他带进城。只要是在城外,咱们就还有办法。”
众人正七嘴八舌间,忽然有一名管事飞奔而来,禀报道:“家主,刚刚问了城卫那边,半个时辰前,苏家有三辆马车从北门进了城。”
进城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
“嘿,看来,还想着在大聚议来翻盘……”米烨目光阴冷地看着那管事,良久,点点头,自言自语般道:“好,原本还想着给他们留点体面。既然他们要垂死挣扎,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扭头看向众人:“命令下去,从今天开始,按照我们摸清的名单,苏家城外的产业挨个儿都给我扫干净!”
“是!”众人齐齐遵命。
米烨森冷地道,“去,请周大先生,汪海年和岳终南来。今年梅花开得早,我请他们来赏梅煮茶。”
他转身往堂屋走去,留下一句话:“把米琅给我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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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暗流涌动。
随着无形的冲击波在翼山城扩展开来,一座又一座深宅大院被敲开了门,一个又一个静谧的房间重新点上了灯。得到消息的人们在跳动的烛火下,神情或错愣,或震怒,或惊骇,或沉思……
凌晨时分,当三辆马车分别自岳家堡,周家堡和汪家堡出发,驶向米家庄所在的第三坊的时候。更多的武者队伍早已经离开了驻地,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撒向了四面八方。
城主府。
朱子明看着手中的情报,沉默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