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的吴桐含泪啃着烧鸡大快朵颐。
正吃着,忽地听见外头传来些杂乱的喊声,道是司马家谁谁谁又入了洛阳,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呼声,有人说着司马家这人干了什么什么事,大多是些八卦新闻。
黎诚淡然听着,从细枝末节里猜测着每个人的性格。
这些日子黎诚听得已经够多了,司马氏似乎有意将分散在各地的族人召回来。
黎诚猜测,能让一个掌握皇权的家族动如此大的阵仗,绝对是与第七面相的生诞有关。
一想到这黎诚就想早点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
但是黎诚也清楚,自己就是想走也走不掉,既然答应了龙主,接受了他的馈赠,就要老老实实付出代价,天底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面前正库嗤库嗤啃着烧鸡的吴桐呼地抬起头来,嘴角还带着油光,妖冶的竖瞳一闪而逝,黎诚心里明了是龙主又苏醒了过来。
“我已能感受到我弟弟了……他离我越来越近。”
“你且放心好了,我和我家兄弟的纷争不会把你卷进来。”
黎诚只是默默点头。
一眨眼,面前的山神龙主又变回了那个喜欢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只是晃了晃了脑袋,又开始啃起了烧鸡。
吴桐不明所以地看着黎诚,嘴里不停又咬了一口烧鸡,把嘴塞得满满地说话了:“你也要呲吗?”
黎诚翻了个白眼没理她,小女孩又啃得起劲起来。
龙主不知道的是,黎诚虽在这里发愁,还真不是因为接下来的洛阳之行。
而是因为吴桐。
黎诚其实很少有朋友,十几岁就给纽约警署打工,和同龄人没有交集,后来更是直接被软禁掌控,更别提人际交往了。
所以他在京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与有了些友人之情的樱子的告别,不知道该怎么和人交友,他和任何人的交往都建立在利益之上。
利用樱子、利用角本英姿、利用武田五郎、利用友近学,一切都是利用,只是黎诚有几分良心,对自己利用过的人会有所报偿。
真要问他谁是他的朋友,他憋个半天大概都没信心下定论,即使他能看出许多人很相信他。
而在这纷扰乱世,能有这么一个天性简单的小女孩陪着,对黎诚而言还是颇有几分安慰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小女孩烦归烦,但好歹也跟着黎诚这么久了,路上当个聊天的伴,说没有任何感情,倒也有些冷血。
又叹了口气,黎诚摇摇头,不去多想这没有答案的问题。
正想同吴桐说些什么,忽地看见门口走过来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桌一桌讨着什么。
仔细看看,似乎又不像是个乞丐。
袍子没破,虽然消瘦了些,却也没面带菜色,似乎只是个不注意卫生有些脏兮兮的家伙。
那袍子被遮掩在污渍下的形制夸张又吸引人眼球,这男人恰巧在上一桌尬笑两声,局促地朝黎诚走过来,笑着冲黎诚拱拱手。
“壮士,若吃不完,能分些食物给我吗?”他看着桌上的食物咽了咽口水。
黎诚上下打量他一番,鬼使神差地用历史碎屑扫了一扫。
“姓名:官苏”
“性别:男”
“状态:失乡伶”
“若不嫌弃,一起吃吧。”黎诚不动声色,做了个请的姿势,这名为官苏的失乡伶如蒙大赦,连忙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和吴桐一起狼吞虎咽了起来。
黎诚随意夹了片米饼,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他倒不必为钱财发愁。
在离开之前,景佩珠生怕他误会,给他路上带的盘缠十分丰厚,这莽汉显然是将黎诚当成了真正的好友。
官苏吃了好一会儿,噎得拍拍胸口,端起茶水牛饮一大口才缓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中的食物,朝着黎诚拱拱手,介绍起了自己。
“……抱歉,我实在饿得发昏……一时竟忘了介绍自己,我叫官苏,是一名失乡伶。”
黎诚故作不知,一脸疑惑地反问道:“失乡伶?”
这人苦着脸道:“给人神收集些祭祀使的东西……”
他从腰间摸了摸,拿出黎诚曾见到过的失乡罗盘。
“我能看一看吗?”
“请便。”
官苏把失乡罗盘随意往黎诚这边一推,一面又开始往嘴里塞着食物,只是速度降了许多。
黎诚拿过失乡罗盘,看了一眼,果然和之前自己获得的罗盘别无二致,只是这失乡罗盘的核心处却空空如也。
一旁官苏简直要落下泪来,一边含含糊糊地吃着东西,一边毫无边界感地冲黎诚诉着苦:“哎呀,你可真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吃了多少的苦。”
第103章 理想者之死
这人说好听点是没有心机,说难听点就是有点楞。
交浅言深是大忌,但官苏似乎只是个愣头青,太好看透了,比景佩珠还好看透。
景佩珠虽然莽撞,但是他这人嘴严,什么事都藏得严严实实的,充其量也是人好懂。
而官苏这人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就连黎诚没问的事情他都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了。
也得亏官苏这么老实,黎诚才对失乡伶有了些进一步的了解。
“这失乡伶的名头,听着为人神办事有多风光,可实际上真真折磨人。”
“我本九品中正,上等之姿,被选中成失乡伶,原本大好前程就此化为泡影。”
“还要我去收集些什么……唉,不说也罢。”
黎诚心中了然,知晓他为何不愿说下去。
这取生魂的手段颇为腌,必须要取婴儿小孩才行。
也难怪官苏不愿意提起,他也知道说出来必会遭旁人白眼。
黎诚慢慢悠悠地吃着东西,时不时附和官苏两声。
官苏基本没有任何防备,被引导着将洛阳城内他所了解的大致世家都当八卦说了出来。
首先自然是司马氏一家最大,毕竟是天子。
其中,河间王司马在洛阳躬耕已久,分裂近百肉嗣,所以司马旗应该也算不得什么重要角色。
这些司马的肉嗣,那些真的世家贵族子弟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普通人见了仍就得毕恭毕敬。
他们虽没有生育能力,但却并不影响他们骄奢。
就连古代太监和宫女之间也会对食,肉嗣虽然没有那玩意儿,却也同样有着和人一样的欲望。
以司马氏为首的贵族集团在洛阳结党营私,琅琊王氏、清河崔氏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京兆韦氏、陕西景氏……
复杂的贵族集团几乎把控了洛阳的一切,在存在超自然力量的情况下,门阀政治比寻常更甚。
八王之乱不仅仅是司马氏家族的内乱,也是以司马氏为首的贵族集团互相瓜分,互相裂分晋朝的祸乱。
世家与世家之间的站队也不是说站谁,站队哪个司马王能简简单单区分的,像这种能通过宗族绵延多少年的世家大族,往往两头下注。
同一姓氏族内,也常分成好几脉,支持不同的司马王。
这也常常使得分家与主家之间不得不拔刀相向,亲人反目都是常有的事,门阀政治的延续就是如此残酷。
黎诚若有所思,忽地问了句:“不知官兄对景氏可有了解?”
官苏只愣了一愣,立即反应过来,点头道:“哦,你说许是陕西景氏。”
他摇摇头,叹口气道:“陕西景氏押宝河间王司马固然押对了,但河间王似乎并不如何信任他们的样子,听我家里说,他们已经在举族慢慢退出洛阳。”
黎诚眉头一挑,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便问道:“河间王为何不信景氏?”
官苏笑一声,叹口气:“景家遵古礼定心尺,说是家族内个人自由选择,实际几乎全都未曾抛弃心尺,在民众间的名声太好了,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仅此而已?”
官苏点头:“仅不合群一点,就已是取死之道。”
黎诚叹口气,看了看四周:“这世道,当真是不让人好过。”
官苏苦笑摇头:“排挤定心尺的信众在贵族间是不成文的规矩,我九品中正亦定了上姿,若非也因为定了心尺,又怎会被派去做这失乡伶?”
他晃了晃手中的失乡罗盘,叹了口气。
“我一路西行,挨过饿受过打,可人神无令,罗盘未满,我便不得回洛阳。”
“若失乡罗盘蓄满,我便可归家,可我却下不去手……只因我少年轻狂之时一心要改变这混乱的世道,心尺锚定了泱泱大晋。”
黎诚肃然,接着听官苏讲了下去。
“我知世人贵族此般挥霍欲望而不节制,便是尽大晋之寿数成全极少权贵。”
“就是人神多出第七面相又如何,古往今来,欲神双面至如今人神六面,无非是让这世间再多一个神。”
“可恨!可叹!可大晋怎该如此啊!原本太康之治何等光鲜!”
“纵使司马家得位不正,但他毕竟结束了汉末乱世,灭吴一统,正该是我大晋一统王朝盛世太平之日。”
“只恨司马氏皇帝衷,被洛阳的门阀权贵遮了眼,看不见底下人的哀嚎哭喊。”
“可我再如何叹恨,我大晋江山被胡蛮裂分,观我又有何作为?一介酸儒,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整日空读些圣贤书讲些度世的大道理,结果就连自己都喂不饱。”
黎诚默然。
官苏说到动情处,落下几滴眼泪:“可我仍是不愿舍弃这烂透了的国家,我不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衰亡。”
“终于,得了人神号令,召所有失乡伶归乡,此次归来,我便要……”
他说到一半,硬生生把剩下半句吞了下去,一时间场面静默下来,只有吴桐没心没肺吃得很香。
黎诚摇摇头,道:“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如何奈何得了门阀贵族那群已化龙的怪物?”
官苏大惊失色:“你……你怎知?”
黎诚淡淡道:“方才我听你所言已有死志。”
“凡人若存了死志便只有一条路可走。若士必怒,也就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官苏寂寥地叹口气,道:“或许连流血五步也做不到罢。”
“只是我从小读的便是圣贤书,学的是忠君爱国之道。”
“若我舍去心尺,霎那海阔天空,可若要舍,我在离洛阳成失乡伶之际,便早已舍了,终究还是舍不得。”
“我不曾得过人神四大恩赐,只在祭祀时作为九品中正上资,同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人神笑抚我顶,我受祝福目清神明,道一声苍茫盛世,将由诸位执笔开来。”
“那时起我便立下心尺,要真正将大晋变为盛世。”
“可、可如今,这又怎么算得上盛世了?”
他长叹一声,掩面痛哭起来。
黎诚不知该说些什么,大概是瞧见了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破灭后的残骸,心头也沉甸甸的。
忽地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呼唤,让黎诚心头一紧。
“洛阳西城门,东海王司马越,要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