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诚稍微有些困惑,但还是同他走进了店里。
那个推销的少年还在前头嘟囔着什么,被他身后的角本隆又踢了一脚。
少年的声音很小,但黎诚还是听见了他说的是什么。
“这种货色怎么配和英姿先生相比呢?”
黎诚也不动怒,只是忽然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教他吃痛一声朝前跪了下来。
“你!”
少年扭过头来神色狰狞,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角本隆也有些意外,刚想开口打打圆场,见着黎诚踢的是屁股,而且没有进一步动手的打算,想到是少年先挑衅的,就沉默了下来。
这男人不像是个残暴的,下手虽然狠但却没奔着要人命去,刚才这一脚如果踢在山田腰间,大概已经把他踢了个半死。
踢的是屁股,下手有分寸。
也该让山田吃点亏,教他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而后就听见黎诚轻笑着说道:“倘若在几十年前,你敢对我说这种话,你嘴里的英姿先生大概会代我踹你。”
这话让角本隆有些诧异,看黎诚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
这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小子怎得能说些这种大话?莫不是他身份有多高贵?
不,绝不可能。
角本隆最清楚自己父亲角本英姿的性格,虽然有些死板固执,但是对待强权和不公也不会退缩。
就算这男人是华族乃至御三家,自己父亲教出的学生也杀了不少。
山田爬起来,少年心性受不得委屈,怒吼一声就朝着黎诚扑了过来。
在他眼中凶狠的扑击在黎诚眼中却是破绽百出。
黎诚只是伸出一只手就按住了他冲过来的势头,侧身另一只手只是闪过去带了带,就将这少年握在手中的什么东西夺了过来。
伸手看了眼,是柄火铳。
“山田!”
见到这柄火铳,角本隆登时大怒,震声道:“你从哪里搞到的枪?!”
话音未落,黎诚勾枪瞄准一气呵成,在角本隆和这少年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扣下了扳机。
轰一声枪响,这菲尼克斯一脉相承的爆弹在山田背后炸响,连带着把房间里也炸了个巨大的窟窿。
山田顿时吓傻了,呆呆站在原地。
黎诚冷笑一声,将手中火铳丢给角本隆,冲着山田笑道:“胆子不小,敢拿枪指着我。”
角本隆接过火铳,知道黎诚没有要杀人的意思,松了口气:“孩子还小,不懂事,虽然是他冒犯在先,还请阁下不要在意。”
他看了一眼被一枪打烂的墙壁,后头直通自家这家小店的院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按理说他这老板是要找黎诚赔偿的,但那时候山田这小子绝对要进警备厅吃牢饭。
角本隆虽然表面对山田粗鲁,实际上还是挺爱护这小子的,之前所有对山田的阻拦辱骂实际上都是在保护这心智不成熟的小子。
黎诚摇摇头,目光瞥过看着这柄火铳上的纹章道:“这也是生樱公司的产品?”
这柄火铳模样并不精致,和之前自己从友近学手中得到的“菲尼克斯”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其复杂程度却远超菲尼克斯。
很明显是菲尼克斯经过数轮迭代发展的产物。
一柄生物火铳。
也还只是凡物的级别,没达到历史异物的等级,也不知道这历史异物的标准是什么。
角本隆将这火铳小心收好,道:“对,也是生樱公司的产物。”
他将黎诚引到内房,扯着山田的耳朵走了出去,在门口应付几个闻声而来的警察。
现在的警察仍旧拿着十手,虽然不用再对付带刀的不法浪人武士,但这棍状物用来对付没持械的普通人也很好用。
角本隆解释一番,多费了些口舌,又悄悄塞了些钱给卫队,这些警察才打着哈哈离开了。
黎诚自始至终都在房间里头喝着角本隆妻子冲泡的茶水。
角本隆心里发苦,这男人开枪如此决绝果断,处事不惊,绝非常人。
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在打发走警卫队后,角本隆连忙小跑回来,和黎诚相对坐着。
山田那家伙已经被角本隆妻子带走,在另一个房间训话去了。
黎诚举杯喝了一口,对惊魂未定的角本隆道:“我方才见你提起角本英姿,神情慌乱,他是犯了什么事吗?”
角本隆在对面跪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阁下说认识我父亲,为何却不知他做了什么。”
“我为何要知道他做过什么?”黎诚反问一句。
角本隆只是盯着黎诚的眼睛,道:“但凡日本人,几乎没一个不知道我父亲为这个国家究竟做了哪些事。”
“无论他们认为我父亲是能臣还是乱贼,他们都必然听说过我的父亲。”
“阁下虽然知道友近家大宅在此,大概也知道我父亲曾是友近家奴仆,但仅仅如此,还不够让我轻信于你。”
他的用词斟酌深思,谨慎又不至于严苛,黎诚瞧出了他遣词造句不像是个平凡的小店老板。
而后角本隆便见黎诚微笑道:“你父亲所做之事我确实不知,我也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他是否还健在?”
黎诚说白了对日本变成什么鸟样压根不在意,他只是来见见故人的。
角本隆点点头,肯定道:“家父仍旧健在。”
“那你便传信知会他一声,就说故人黎诚来访。”
角本隆听到这里反而冷笑一声:“诚先生乃是我父推崇备至的人物,家父一向尊其为老师,怎会如你这般年轻……”
他忽得想到了什么,凝声道:“莫非阁下是诚先生的子嗣?”
不等黎诚回答,角本隆一瞬间说服了自己,抚掌笑道:“怪不得家父寻诚先生寻了数十年未果,原来已不在日本。”
他也仔细端详黎诚一番,啧啧称奇道:“和老师的画像倒是有八九分神似,不……简直是一个模样!”
黎诚只见角本隆起身从房间柜子里翻了翻,取出一轴包装精致的画卷,在黎诚面前缓缓展开。
他看看画又看看黎诚,感慨道:“喏,真是相似!”
黎诚凝神望去,只见这画卷以西方“素描”的手法绘制而成,与日本传统浮世绘大相径庭。
落款用汉字写着角本英姿。
许是在外游历的角本英姿舔着笔,用炭笔和毛笔一齐勾画出来的作品。
素描手法扎实,画工老练,人物部分刻画入微,背景却用大片大片的墨色和灰色渲染。
其间的内容令黎诚熟悉不已。
仅有轮廓的、倾倒的天守阁,燃烧的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地上参差躺着妖鬼与武士的尸体。
断剑、烈火、鲜血三者用毛笔技法引导着观众将视线注视在其间唯一持刀站立着的人身上。
那人眉目冷漠平静,穿着华贵的、用来赴宴的华丽和服,手里握着一柄刀。
这刀的画工尤其了得,仿佛那人曾亲眼见过这刀的锋芒,平静的寒意几乎要透出纸来。
画上的人恰恰斩断一只双翼蝙蝠似的怪物,连着它的脑袋一同劈开,飞溅的血液更映衬的那人绝世独立。
角本隆感慨一声,道:“您的模样简直和您的祖先一模一样啊!”
黎诚满头黑线,心说能不一样吗?
这丫的就是我。
可他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上下打量了这画一番,叹了口气:“这里还缺了个人。”
“缺了个人?”
角本隆有些讶异。
黎诚淡淡道:“那日斩镰鼬妖并非我一人之力,尚有一位燃尽生命的剑圣。”
角本隆摇摇头,道:“这我倒是不怎么知道,只不过后来记载的所有东西里,写到那晚的大火,都只提到诚先生。”
“诚先生拔刀斩镰鼬,护得将军周全,才有了后来的明治维新。”
黎诚脑中浮现起那个号称“幕末天剑”的少年,暗暗叹了口气。
“你在历史里,连个名字都没有啊……”
角本隆将这画卷小心收起,又重新装裱好,坐下来同黎诚笑道:“我可是听着诚先生的故事长大的,他老人家现在身体如何?”
黎诚无语了一会儿,道:“倒也还行。”
而后又认真地看着角本隆,道:“我想见一见角本英姿。”
角本隆迟疑一下,摇头道:“家父不在这边。”
“在京都?”
“亦不在京都。”
角本隆叹道:“我父亲虽然不属于叛军中骨干的一员,但是在政府眼中,我父亲重要性比他教出来的那些割据一方的叛军还要重要。”
黎诚愕然:“叛军?”
这句话有两个重点,一是“叛军”,二是“割据一方”。
在1912年,日本早该一统,甚至在1869年6月,明治新政府就应该颁行“版籍奉还”政策。
这也是日本从割据的封建社会往军国主义社会狂奔的原因。
虽然天皇真正从各大藩主手中夺回实质性权利仍旧要往后拖延到1871年7月,统领萨摩藩士族的西乡隆盛答应废藩。
但现在都已经是1912年了,日本怎还有叛军?
甚至还割据一方?
角本隆将黎诚当成父亲的老师的孩子刚从国外归来,不清楚日本的政治变革,便将角本英姿所做的事情切切实实同他解释了一遍。
黎诚这才了解到,这说自己要去外见见世面的家伙,究竟在这后来的几十年里做了什么惊天的大事。
……
“我父亲在海外待了七年,期间只回来过一次。”
“他回来后,通过诚先生的友人和当时的明治天皇献策,改良了以诚先生《治国三十八策》为蓝本的维新方针,深得天皇器重。”
“可三十年前,明治维新正如火如荼,父亲却说这样日本只会毁了这个世界,而后出走京都,在日本各地游走。”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在各大藩属授课教学,所教的东西净是些歪门邪道。”角本隆摇摇头,叹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像是中邪了。”
角本隆有些言不由衷,黎诚看出来了。
他实际上才是崇拜自己父亲的,却不得不说他“歪门邪道”。
“在他手底下学过的大多是有些权力的藩主,因他的理念和京都天皇起了不小矛盾,明治天皇也逐渐对他疏远,甚至一度将他打为通缉犯。”
黎诚不是政治家,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以前教给角本英姿的那些东西让角本英姿本人陷入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