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也被黑发遮住,无法看到。
余月对她说了什么?
苏真虽然没有亲耳听见,却也能猜个大概了。
他用笔轻轻戳了戳这位小同桌的手肘,小同桌好像睡着了,并未给予回应,可苏真分明看到她娇小的身子绷紧了许多,双腿也斜斜地并拢着,很紧张的样子。
苏真无奈放弃。
他靠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坐直。
中午的教室万籁俱寂,同学们有的睡觉,有的写作业,还有的在玩偷带的手机,他们都那么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苏真的眼睛从同学们身上缓缓掠过。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大部分同学他都叫不出名字,甚至连面容不曾见过,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世界,此刻展露出了不曾有过的陌生,仿佛他不该坐在这里,他更应该去到西景国,腰系双刀,夹藏银针,与那个半疯的世界厮杀。
杀戮的欲望本能般腾起,又轻轻落下。
苏真感到了孤单。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可他却找不到同类。
他看向一旁正装睡着的邵晓晓。
这个美好的女孩几乎藏着他对青春生活的全部幻想,可是,她会理解自己吗?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手上沾了无数的血,会不会吓得转身就跑呢?
苏真凝视着她铺在桌面上的、光芒流动的发梢,各种各样的幻想在脑海中胡作非为。
书上说的不假,人果然是由环境塑造的。
在西景国时,他时时权衡着生死利益,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抛弃了人性。
回到这里后,那些独属于少年的情感,才像胆怯的小猫一样,迈着轻盈的脚步从眼前跳过,如稿纸上鲜花般盛开的文字,也如少年矛盾又细腻的心事。
究竟哪才是真正的自己?
余月问出这个问题时,他掷地有声地给予了回应,可事实究竟如何呢?
他分不太清楚。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奢侈地消耗着光阴,一直到铃声响起。
邵晓晓揉着眼睛在铃声中醒来,微蜷的身躯小猫般伸展开,她手指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揉了一番被压得僵硬的小脸蛋后,又伸直了手臂和腿,最后,她还不忘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头发。
她将人睡醒后大概会做的动作都过了一遍,以此表示刚刚睡得还不错。
之后,她才看向苏真,她发现在笑,那种仿佛看穿了一切的、很讨厌的笑。
她微微嘟了嘟唇,心中翻腾着凶恶的想法:下次再问就直接拒绝他,看他还敢不敢欺负自己。
她这样想着,却又忍不住期待对方再问一次。
整个下午,苏真哪都没去,安安静静坐着听老师讲试卷。
放学后,苏真主动开口:“邵晓晓同学,我们今天一起回家吧。”
他们的家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两人都很清楚这点。
邵晓晓低着头,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细声细气地说了声:“好呀。”
秋色渐深,放学时暮色已合,天边只剩一些敷衍的霞色,称不上好看,像是浮在河流上的厚厚油污。
车库里。
邵晓晓半蹲在地,看了看手掌的铁钉子,又瞧了瞧瘪了的车胎,委屈地皱起了唇。
“怎么了?”
苏真推车过来,皱起了眉头:“那些小混混还不死心?”
如今的苏真一点都不怕他们,他看上去还很瘦弱,可衣裳下的躯体上,却已布满了刀刻般的肌肉线条。他虽然无法施展法术,可那些武功却保留在了他的记忆里,现在,就是十来个小混混一起上,也不够他收拾的。
“不一定是那些小混混啦。”邵晓晓轻声说。
“那是谁?”
“苏真同学以前消息不是很灵通吗,最近怎么变迟钝啦。”
邵晓晓无奈地笑了笑,说:“现在学校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你的哦,还有很多风言风语,嗯……乱七八糟的。”
苏真在运动会上一战成名后,已然从小透明一跃成为了校园男神,风头正劲,迷妹无数。
关于他和邵晓晓的传闻也被大肆渲染,那场原本属于他们的雨夜追逃,渐渐不再是秘密,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那个不起眼的苏真同学,竟还给学校扫除过恶霸。
这等善举之前竟无人知晓,实在是深藏功与名的典范。
他的名气不断上升,粉丝对他的喜爱也越来越狂热。
有人觉得他和邵晓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也不免有人心生妒恨,散播邵晓晓人纯心婊援交陪酒之类的谣言。
熟悉邵晓晓的人当然不会相信,却也有不明真相的对她恨之入骨,希望她远离苏真哥哥,还扬言要去扎她的车胎。
或许,这就是这枚钉子的由来。
“我推去外面的修车铺补一下就好了。”邵晓晓小声说。
“我送你回家吧。”苏真说。
“啊?”
“上次你车胎坏了,是你骑车送我回去的,这次我送你回家。”苏真说。
邵晓晓本想说,上次是你腿受伤了,我才带你的。
这话在她唇边打了个转,却变成了轻不可闻的:“好呀。”
记忆好像颠倒了。
自行车驶出校门,轻盈地滑入了翻滚着尘土气息的老街道,褪色的牌坊下人影稀落,平行在上方的电线镀着金色,黑乌鸦停在上面聒噪地叫着,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哗哗啦啦地去。
邵晓晓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失去发绳束缚的长发一如振翅而起的群鸦,蓝色的外套则是夕阳中未褪色的天空。
同样是秋天,同样是傍晚。
邵晓晓回想着当初载苏真回家的画面,觉察到了一丝命运般的凑巧,同时,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空落,她还未想明白,这种空落来自何处,便听到了苏真说话:
“要下桥了,小心点。”
下坡本就急些,加上桥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邵晓晓下意识地扶住了苏真的腰,少年没踩脚踏,自行车脱缰般地向下滑去,一阵颠簸里,凉风吹过女孩的脸颊,她忽然明白这种空落源于何处。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青春的流逝,从桥顶到桥底,从这条街到那条街,车速忽快忽慢,它驶向注定道别的终点,沿途春花秋月如云烟过眼,一去不返。
“苏真同学。”
邵晓晓喊他名字,声音竟有些仓皇,苏真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忙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有呀。”
邵晓晓抓着他的衣衫,垂眼看着街面,小声说:“我想去书店买点书。”
“好呀。”
苏真拐了个歪,向另一边驶去。
时间像是慢了下来,女孩松了口气,暂时忘记了要去往终点。
诚悦书店亮着灯,灯光下人影分分合合,她在书柜边走过,掠过书脊的目光很柔,很慢,她认真地找着书,苏真则静悄悄地打量着她的侧脸。
灯光下,她的脸颊白瓷般晶莹,又柔软得像一朵忧郁的茉莉花。
苏真跟在她身后,随她一同挑选书本,偶尔提两句意见,邵晓晓认真倾听,酌情采纳。
他忽然想起了中午思考过的问题:邵晓晓能理解自己吗?
忽然间,他觉得这个问题全无意义,喜欢从不是用来衡量的,谁比谁漂亮,谁比谁多金,谁比谁更懂自己,对比永远没有尽头,也无法衡量出爱情,人真正需要的,只是那个最初的、也最不可捉摸的喜欢。
他喜欢邵晓晓。
这份喜欢没有因为在西景国见识了很多仙子妖女而改变,相反,他每每在那个残酷的世界饱受折磨,濒临崩溃,是邵晓晓一点点抚平他的创伤,她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护士,这份特殊的意义,连邵晓晓本人都毫不知晓。
也许有一天,他的心会因为杀戮而彻底麻木。
但幸好,现在还没有。
这真是安宁的时刻,苏真忘了怀清禅师,忘了栊山派,忘了妖乘经,忘了所有与邵晓晓无关的东西。
也是这万籁的寂静里,没有任何由来的,少年最原始的欲望忽然破壳而出,蓬勃生长。
这些欲望在心中不知沉积了多久,它们过去被自卑所压抑,后来又被那个残酷的世界所压抑,它们藏在背叛、猜忌、怀疑的背后,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什么,今日,久违的安宁里,饱食寂寞的它们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涌而出,瞬间便填满了他的胸腔。
也是这一刻,少女青春的身体充满了性张力。
吹弹可破的唇,描画般的眉,干净的耳垂,平整如切的刘海,贴着面颊垂落的尖尖秀发,薄毛衣隆起的弧度,紧身牛仔裤包裹出满月般的曲线……
一个念头间,她从忧郁的茉莉变成了致命的罂粟,透着无法抗拒的美。
滚烫感在胸口漾开。
苏真心跳加快,呼吸也微微急促,这是他许久唯有的感觉,弹压不住的念头在邵晓晓回眸时达到了顶点。
“苏真同学……”
邵晓晓清澈水灵的眼眸注视着他,她尚不知道苏真心中天翻地覆的变化,却隐约捕捉到些什么。
“邵晓晓同学,这本书你喜欢吗?”苏真忽然问。
“嗯?书?哪本书呀?”邵晓晓看了看苏真的手,上面明明空无一物。
“邵晓晓同学喜欢吗?”苏真做出递书的姿势。
邵晓晓低下头,瞧着这场现实版的皇帝新装,脸颊不由泛红,她冰雪聪明,哪里还没明白过来呢,幽幽道:“想空手套白狼呐。”
话虽如此,邵晓晓还是假模假样地接过书,泰然自若地翻了翻,粉嫩的唇瓣被她咬了又咬,片刻后,她做了个把书抱在胸口的姿势,眸光微抬,半落到苏真脸上,镇定地说:
“很喜欢,谢谢苏真同学。”
心中的情绪一下变得柔软。
苏真缓缓凑近过去,手不经意似地触了触她的手背,邵晓晓先是有一个下意识的闪烁,之后才缓缓和他的手相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两人继续逛书店,走着走着,两只若即若离的手不知何时牵在了一起。
邵晓晓一下子明白了小鹿乱撞到底是什么感觉,她脸颊红的厉害,娇羞喜悦之余,也有种上当受骗一样的感觉,默默地想:我就这样答应啦?
前方出现了些学生,同样穿着南塘三中的校服。
邵晓晓吓了一跳,本能的羞涩让她想要将手缩回,却反被苏真握得更紧。
他就这样牵着邵晓晓,迎面走来的人群擦身而过,邵晓晓低头不语,也不去看这些陌生人的视线,只在走远之后,才轻轻捶打了一下他的手臂,说:
“在学校可不能这样。”
诚悦书店内,灯光更加朦胧暧昧。
少年少女仍旧牵着手,女孩也没有刻意挣脱,只默默思考着,自己明明下定过决心,上大学前不谈恋爱的,怎么这样了……早知道不坐他的车了。
邵晓晓又想,就当是一时冲动被骗好了,接下来可不能再让他轻易地得寸进尺。
邵晓晓在心理上构筑起了形同虚设的防御态势,可是,她迟迟没有等来苏真的进攻,女孩心下生疑,心想苏真这是在欲擒故纵吗?
与此同时。
苏真也在思考:余月中午为什么要调戏邵晓晓,这是引他上钩的圈套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表白成功后应该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表白,灵感的来源是怀清禅师那本看不见的妖乘经,他为这灵光一闪感到窃喜,可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他毫无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