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是苏真久久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没有了双手的遮挡,它更加清晰,陆绮的面目也更加清晰,她在笑,笑得残忍桀骜,笑得牵萦魂魄。
“如果不是通过你的记忆,我或许也没办法看到这么清晰的景象。”苗母姥姥说:“我确定,这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那它是什么?”苏真问。
“我不知道,但徐宴应该和你说过,现在的世上不只有人与妖,还多出了一种怪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既然存在,总归是个什么,你若想一探究竟,以后可以去找陆绮本人问问。”苗母姥姥平静地说。
“徐宴……”
苏真想起了徐宴给他讲过的三个故事。
“故事是经人叙述的,会有偏差。”
苗母姥姥知道他在想什么:“人的眼界、心境都会将这种偏差放大,他们会将有迹可循说成不可思议,会为了耸人听闻而添油加醋,眼见为实,兼听则明,这比什么都重要。”
苏真深以为然,小时候看过的诸多萦绕在童年里的未解之谜,后来都被证实是荒唐的谎言。
画面再被拂散。
这一次,画面中不再有多余的人,苗母姥姥坐在石台上,手边架好了炉子,火焰噼里啪啦地烧着,熟悉的药味钻进了苏真的鼻腔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药方。
“苏真,你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种药也有用吗?”苗母姥姥问。
“这有确凿的原因?”苏真皱眉。
苗母姥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给他讲了些许往事:“据说,在上古时代,人们所服用的药是炼制而成的,那些药是从植物、矿物中炼取出的成分,纯粹而高效,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些炼制的药物全都失去了作用。”
“什么?”
苏真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掌管药的神仙是长生太昊大君,据说,这件事情发生后,当时的药师们道心皆损,认为长生太昊大君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吃了。”苗母姥姥说。
“长生太昊大君……被吃了?”苏真瞠目结舌。
“是,如果‘吃’这种说法真的存在,那这几千年来,被吃的神仙好像越来越多了。你应该知道,许多古代存在的法术,在历经百年、千年之后,会突然变得无法使用。
曾经道宗盛行的时代,修士们白衣仗剑,傲视天下,现在呢,除了泥象山还像话,其他都变成什么德行了?你以为这只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看不全是。千年之前,昼夜忽然混乱,掌管昼夜更替的岁神消失无踪,应该也与这有关。”
苗母姥姥说个不停,根本不在意苏真信不信:“还有,今日群妖犯境,便是因为大招南院镇魔塔的倒塌,可大招院怎么会突然举院入魔?说不定,也是那位佛陀被吃了呢。”
“佛陀被吃了?”苏真无法想象,又找出了疑点:“如果佛陀被吃,为什么只有南院的僧人入魔?”
“你吃一头猪,会一口气将它吞下去吗?吃总有个过程,今日啃个蹄子,明天吃对耳朵,那位佛陀也不知被啃食了多少。”苗母姥姥笑着说道。
苏真脑子里出现了佛陀被撕咬掉脖子手脚后身残体缺的画面,只觉毛森骨立。
“那……吃他们的东西又是什么?”
苏真知道,这个问题注定不会得到答案,但他不吐不快。
苗母姥姥的确没有给予回答,她说:“这也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事情,但我恐怕此生也没有机会弄清楚了,所以,苏真,我与你说这么多,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姥姥请说。”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郑重地看着她。
“我说这些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可不是为了吓唬你的,我是希望你能明白,世上无不可名之人,无不可状之物,一切皆有缘由,一切皆可解释,就看你有没有能力将它洞悉。
苏真,如果未来你能在修道之路上继续走下去,希望你不要恐惧未知……保持对它的好奇吧,直至探究出真相。”
苗母姥姥坐在石台上,声音透着难以掩盖的疲惫,苍老的身影仿佛随时要溶到黑暗中去。
“我……”
苏真眼睛中的迷惘一点点消散,他想,苗母姥姥教给他的,不正是他从小到大一直被灌输的知识么,它曾被这个世界的诡异所动摇,而今又重新坚定。
苏真认真颔首:“我知道了!”
苗母姥姥露出微笑:“真是个好孩子。”
老婆婆声音柔和,记忆的画面在她身后流淌成潋滟的水波,宁静地环绕着少年与老人,往事浮光掠影,记忆翩然飞去,苏真随手掬起一捧,它们便在掌心放映,楼房、花朵、女孩……真是水一样的年华。
“还有一些时间,想玩玩吗?”苗母姥姥忽然问。
“玩玩?玩什么?”苏真问。
“这里有你全部的记忆,我可以让你去往任何的时间节点,你可以在那里做很多事,做当初不敢做的事,你不是喜欢你们班上那个小姑娘吗,你可以大胆去对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不是憎恶那个叫陆绮的丫头吗,你可以像对待猪狗一样践踏她。”苗母姥姥说。
苏真愕然,不由问:“这是姥姥对我最后的考验吗?”
“你想太多了,我并不在意这些,就当是送你的奖励。”苗母姥姥笑着说。
苏真摇了摇头,说:“不要。”
记忆只是记忆,任他天花乱坠的想象修饰,现实也不会因此动摇分毫。他拒绝并不是因为所谓的道德,而是他觉得,这有违修士之心,这是老匠所的苦修带给他的东西,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何时拥有的,可一旦拥有,他便不想再动摇。
记忆的光流依旧在浮动,讨好似地在主人身旁翩跹,却再激不起苏真的兴趣。
他预感到了生离死别,想陪伴这位孤寂一生的老婆婆走完最后的时光。
“真的不要吗?”
苗母姥姥竟似有些失望,她轻叹道:“正好,我今天有点悲伤,想看一些能让人开心的东西。”
“悲伤?”
“嗯,这是我修道至今,最悲伤也最失落的一天。”苗母姥姥说。
“为什么?”苏真不由地问。
苗母姥姥没有解释原因,她只是说:“我修道至今两百九十七年,在修道士中已称得上长寿,但与仙佛道统相比又如何?不值一提,仙佛道统传承至今,不知经历了多少代,可这与苍天大地相比又如何?微尘而已。人生几百载,流光转瞬,毕其一生所求,也多是虚妄,仙人最是无情无义,我早该明白的。”
说到伤心至极之处,苗母姥姥再度展露出笑容,笑容牵动着岁月侵蚀的刻痕,它们褶皱在一起,象征着生老病死的无情。
记忆的光流也在她的笑容中湮灭,像水滴砸碎在阳光里,溅成数不清的碎金子。
画面的最后。
苗母姥姥摊开了一卷书,这卷书很熟悉,第一次见到她时,这位老婆婆便常常垂笔写书。
她将这本生命最后写成的书递给苏真。
苏真去接,却未触碰到实质,交到他手上的,是一缕清澈的丝绸。
风雪重新涌了进来。
苏真茫然看天。
红色的手掌遮天蔽日,布满了刀砍斧凿的伤痕,如注的鲜血将大地染成了红色,再反射不出过往的银亮。
封花坐在雪地里,同样茫然。
风把血吹入她的眉眼,于苍白中点上一抹殷红。
桂云半跪在不远处。
双袖低垂,十指尽折。
她的眼中并无憎恶,只有深不见底的空落。
“漆月师姐,原来我还差你这般多。”桂云说。
“你还年轻,至少还有九十年的岁寿,未必会比我差,好好活下去,千万别死在妖物手中。”
苗母姥姥掌心的嘴唇像是高温中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萎缩变形,化作火焰舐过的焦黑色,那只凝聚了她毕生心血的巨手也开始松弛涣散,皮肤在风中显露出丝线的质感。
轰
像是烈焰燃烧,也像是烟火炸开。
一个眨眼间,巨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中的红色丝线,丝线中央,依稀有个模糊的女子身影。
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苗母姥姥忽然发现她还保存了一段记忆。
那也是一个下雪的时节,功法大成的她即将离开宗门,师弟师妹们来为她送行,那一天,院子里的红烟小树开花了,肥厚的花瓣,一朵接着一朵,凌寒绽放。
当时的她想,这一切多好,若是这样度过一生,或许也很幸福,她为这个念头感到后怕,思忖片刻后将它从记忆中裁切掉了。她转身离开师门,从此之后,她的生命中不再有知交挚友,不再有凌寒盛开的花,往后余生,留给她的都只剩茫茫一片的雪地。
人从虚无中来,也注定回到虚无中去。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风华如昔。
又转眼消散。
丝丝缕缕的火光里,苏真看到苗母姥姥望向了他,并对他说了句:“对不起。”
他不明白这句对不起的含义,只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悲伤。
他甚至没有时间体悟这种悲伤。
远处又燃起了烽烟,伴随着悠长雄浑的号角声,火光直冲云霄。
这是群妖收兵的号角。
它们即将带着掠夺的一切返回群山。
苏真与封花踏出了老匠所的边界,进入了荒凉的山岳之中。
桂云身负重伤,无力追赶。
她也不可能追到老匠所外去,料人诅咒发作需要很久,可匠人去了外面,身躯会在两日内土崩瓦解。
她现在更该做的,是思考如何避开折返的妖军。
满天红丝很快被风吹散,半缕也见不到了。
唯有雪还在飘落。
战斗的痕迹很快被雪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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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风雪屠戮
这一天很短,短到经历的一切都像幻觉,这一天又很长,长到雪落无止,风啸无休。
天气恶劣,周遭一片昏冥,真正的黑夜却始终没有到来。
背着雪的岩壁之下,两丈见方的内凹穴洞里,苏真与封花正在打坐休憩,像两只负伤蜷起的小兽。
苏真已疲惫至极,却不敢入睡,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他聆听着外界的雪虐风饕,尝试吐纳灵气,可这片山峦太过贫瘠,并不能让他的绛宫得到补充,运功久了,反倒割伤般隐隐作痛。
他也惫作努力,聚法于左目,试图感应那只纤长雪白的手臂,却一无所获。
倒是他的身体里,好似又多了什么,稍加感应,苏真便知晓那是苗母姥姥临死赠他的丝绸。
它宛若一道清泉,在他血脉间轻灵飞舞,还未完全融入他的魂魄,所以也无法知晓到底有何妙用。
封花靠在山壁上,平静地望着飞瀑般落下的白雪,轻轻开口:
“我经历了很多生死的关口,总能逢凶化吉,老匠所都没能困住我们,世上便没有哪是去不了的。”封花轻轻开口。
听到这话,苏真心湖上隐隐漾起不安,却是强打精神,道:
“封花姑娘所言极是,但行百里者半九十,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道理不用你说。”
封花展颜一笑。
她的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