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用红笔在下面圈了波浪线,证明这是好词好句。
苏真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极不切实际的想法:对于那场山洪,姐姐早有预料?
诡异无声蔓延,世界伪装着平静如恒的表象,实则早已暗流汹涌,就连那些悲剧和苦难都在回看时变得陌生。
药汤味刺激着鼻腔。
苏真的意识在洞窟中醒来。
和过去不同的是,今天,他竟没有感受到痛觉,不仅没有,他甚至明白了什么是“脱胎换骨”!
他的骨骼与血肉之间,成千上万的纤细气流盘绕流动,将体内的浊重之气尽数击碎,这本该是炙皮销骨的过程,却意外地让人舒服,甚至有飘飘然之感。
仿佛恶螭于狱海鬼沼之中翻腾千年,终于要蜕鳞登龙。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视,隐隐约约,他看到左前方站着一个红发黑衣的女子,她闭着双眸,凌虚而立,双手保持着掐诀的姿势,却又恍若沉眠。
他想要看清楚,猛地睁大眼睛。
眼前哪来什么女人和黑影,他仍然身处洞窟之中,前方只有苗母姥姥和善坐着,十多只手绽如莲花。
“这是最后一天,连我都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竟然能熬过去,余月,恭喜你迈入崭新的境界。”
崭新的境界?
苏真伸展了一番拳脚,他无法说出到底哪里不同,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灵动。
他也知道,能撑过去不全是他的功劳,如果不是余月替他扛过了许多熬药的过程,他恐怕早就在这等非人折磨下精神崩溃了。
走出山洞,苏真在芳草间见到了封花。
封花坐在石头上,正眺望远方。
老君的光在穿透山雾后已是稀薄,照在她一尘不染的面容上,焕发出朦胧的美感,血与杀戮在她身上消失不见,她像是邻家的女孩,享受着初晨的光亮,向往着明天的生活。
说来讽刺,对封花而言,这段时间竟是她有生以来最悠闲的一段日子。
除了帮苏真练武之外,她便独自相处,回忆这荒诞的一生,回忆过去杀过的人,回忆对陆绮的恨。
对苏真而言,邵晓晓是他对于现实世界美好幻想的集合体,她青春靓丽,个性可爱,像一束不畏风雨的光,有着治愈一切的力量,封花则是这个诡异世界的缩影,她在欺骗中坎坷波折地活着,强大却残缺,沦落老匠所后,她甚至没有自暴自弃地责怪命运,在她看来,苦难是西景国最司空见惯的东西。
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邵晓晓与封花交替地在他生命中出现,支撑他坚持到了现在。
封花听见动静。
她转过头时,脸上的闲适已经散去,就像从未出现过。
对苏真而言,封花与其说是老师,更像一个酷吏,但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告诉苏真,在有的地方,杀手必须杀光从小一起练剑的同伴才算出师,这是他们冷酷无情的证明。
苏真见到封花,身体已条件反射般绷紧,作出迎敌之姿态。
封花的进攻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到来的,她动作极快,灰色的残影飞掠之处,高高的青草受气浪波及,向两侧分开。
苏真也已是今非昔比,封花拳至面门时,他精准地架住了对方的招式,并予以还击,拳肘相撞发出的声音震的石崖飞裂,草屑狂舞,被打搅了睡眠的猫挪到别处,对两人喵喵地叫,充满了谴责。
对拆了上百招后,苏真还是被封花以手撑地做出的飞踢踹飞,砸在了山崖之上。
但他并未倒下。
胸口虽被千万斤的力道压过,却再也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了。
这是修行的成果,是这段时间受苦受难的回报。
“越来越厉害了。”
封花夸赞之后,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得和你动真格的了。”
“真格?”
苏真的心脏猛地收紧,心想之前难道还只是玩闹,封花根本没有用出全部的实力?
他骨骼已隐隐作痛。
封花脸上冰雪溶解,展颜一笑,说:“骗你的,方才我已未留力,你接的很好。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我,你这丫头可以进步到这种程度,我绝不会信,可你做到了,真是举世罕见的怪胎啊。”
“有封花姑娘这样的老师在,我想不进步都很难。”苏真又是谦虚,又是感激。
“你还是多谢谢苗母姥姥吧,她可真是下了血本,光是那药桶中的天材地宝就数不胜数,就算是以富足著称的青鹿宫看了都要骂一句奢侈。”封花说。
“姥姥的确待我极好。”苏真说。
苏真至今没有想明白,这份好意缘由何处。
“还要继续练么?”苏真问。
“不必了,我能教给你只有这些,再练下去更像是打闹,杯水车薪。”封花说。
“你的刀术呢?”苏真问。
“刀术?那是我最普通的东西。”封花说。
“普通?”
“嗯,杀人往往不需要华丽的刀术,你要刺杀一个深居宫中的皇帝,真正要想的是如何绕开守卫潜入皇宫,当你可以在他睡着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刀术还有意义么?我没有刻意修炼过刀术,刀只是一件趁手的兵器而已。”封花说。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
之后,苏真回到洞窟里,苗母姥姥向他询问今日的修行,苏真如实回答后,却得到了苗母姥姥的嘲笑:
“别听封花那小丫头瞎说,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她太弱了,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可以从城国的边境一路屠杀到王宫门前,你可以践踏他的王椅,掠夺他的财富,凌虐他的妃子,这样的事古往今来早就不算少数,杀手是要以弱博强,但余月,你不要这样想,你的天赋足够你成为锋芒绝世的仙人,而非藏匿黑暗的刺客。”
苗母姥姥少有地露出了激动之色,皱纹在脸上扭曲,某一个瞬间,苏真甚至觉得她那双苍老的眼眸里要滑出泪水。
他不明白苗母姥姥这些情绪从何而来,更不明白……
“姥姥,我不是必死之人么,您说的这些对我有何意义?”苏真希望苗母姥姥能透露点什么。
情绪很快从苗母姥姥脸上褪去,她依旧守口如瓶,“余月,如果你还想修炼更高深的武功,可以去鬼车塔,那是老匠所的藏经之地,汇集了这几千年来老匠所的全部武功秘籍,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挑选。”
几千年以来的秘籍任他挑选?
苏真读过的武侠小说里,主角常常是博百家之长,各家厉害的武学均有所涉猎,可也没到千年武功任君挑选的地步啊,这拿的到底是什么剧本?
“可是姥姥,正如我修炼魂术那样,即便得到了强大的秘籍,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修炼它们吧?”苏真问。
“修炼秘籍的方法有很多,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只是其中一种。”苗母姥姥说:“别忘了,我可是裁缝,是老匠所最好的裁缝之一。”
苏真飞快猜到了什么,“难道你要……”
“真聪明。”
苗母姥姥说:“我会把秘籍缝进你的身体里,过去不行,是因为你的魂魄太弱,如今你魂术小成,足以承载针线,不过你要谨慎挑选,因为我只能给你缝入一本。
去吧,带着这个去鬼车塔,如今负责镇守古塔的是我的师弟,他会给你放行。”
紫色的手在苏真头顶出现,拇指与食指捏着张针法凌乱的刺绣,苏真默默接过,并感谢了姥姥。
苏真与封花一同离开,去往鬼车塔。
“鬼车塔?这地方已经多久没人去了?苗母姥姥在搞什么名堂?”
日夜守在溪外的童子对视了一眼,困惑地嘟囔出声。
“为了治病。”封花说。
“治病?鬼车塔是藏武学法术之地,若要寻求医药之术,应当去巴望塔。”童子说。
“她是太巫身,所患之病匪夷所思,外药已无法医治,须自身修炼霸道武功,才能粉碎身中之魔。这已是治病的最后一道工序了,苗母姥姥吩咐说一刻也不得耽误,否则之前的治疗前功尽弃不说,还有可能肉身魔化,令这具珍贵无比的太巫身直接腐烂成泥。”封花煞有介事地说。
童子还在犹疑,封花便板起脸,说:“你们懂医术还是苗母姥姥懂医术?”
童子听到这里,不敢再怠慢分毫,这柄巫刀铸成,他们追随的黑猿大人就可以带着他们飞升欲化天了,若有差池,恐怕还要再等十年二十年。
“此去鬼车塔很远,徒步大约要三个昼夜,我领你们去谷滩坐渡蛇,半日便可抵达。”童子说。
顺着溪流往前,穿过狭长迂曲的山道,苏真见到了童子所说的谷滩。
那是一片静若翡翠的湖泊,正起微澜的湖水倒影着四面的群山,白色的水流从山壁的裂隙里飞泻而出,汇聚于此,水流大约三十余股,它们远看着纤细,实则都是数十丈宽的河。
这本该是绝美的景色,可落在老匠所中,却透着挥之难去的沉沉死气,苏真知道,这河谷偌大,里面却连小鱼小虾都没有,是真正的死水。
这时。
童子取出一枚食指长短的骨笛,放在唇边吹奏。
笛声悠悠飘远,平静的湖水开始旋转,形成了一个幽邃的漩涡。
漩涡中央,赫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是活物,在骤然湍急的水流中翻滚,拱起布满深青鳞片的背脊,这是童子们口中的渡蛇,一条足足十几米长的巨蟒。
当它真正从水中显形时,苏真又发现,这并不是一头活生生的蟒蛇,它没有头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制的锥形尖刺,它昂首时,锥形尖刺莲花般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了深藏其中的螺旋形浆片。
浆片中央有一根黑色的软管,那似乎是巨蟒的口器,它将头探入水中,吸入大量的湖水,它们在蛇躯内沸腾,如云的蒸汽在湖面上喷薄,螺旋形的浆片开始旋转,它们切开湖水,带动巨蟒的身躯。
“上去吧。”童子说。
巨蟒游至面前。
封花领着苏真跃上了蟒的背脊,扶住比巴掌还大的鳞片。
“这是什么东西?”苏真觉得这蛇和无头马很像。
“老匠所神匠辈出,造物奇诡,活物无法留存在这诅咒之地,便以出神入化的匠术大炼活尸,它们能像活物一样行动,却无法进食,只能靠烧地油来驱动。”封花说。
“地油?”
苏真想起了往马脖子里倒的东西,心想那和石油倒有些像,这些形若活物的东西,竟也是靠蒸汽与石油驱驰的?
飞舞的桨片爆发出轰鸣,入水的蛇首切开海浪,冲进山壁裂隙的河流里。
水浪涌动,碎玉飞雪。
老匠所的风光在两侧飞速后退,或险峻秀丽,或鬼气森然,或广袤混沌,天光正好时,甚至能看到欲化天正散射瑰丽虹光的一角,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后,前方突然出现了无数早已死去的参天古木,它们矗立两岸,探出鬼手般的枝杈遮蔽头顶。
光从缝隙中漏下来,一束又一束,格外明亮。
苏真像是进入了一个被遗弃的世界,这里荒无人烟,散布着古老的秘密。
流水渐缓。
渡蛇在岸边停靠后,苏真抬起头,见到了鬼车塔。
它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高塔,而是一具极高的尸体。
这片参天古林是天然的刑场,将它的身躯、九颗头颅、双翼一同刺穿,若非亲眼所见,苏真根本无法想象世上有这么宏大的生命,更无法想象,它也能被杀死。它的死状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僻远寂静的古老之地,在悠长的岁月里变得僵硬枯槁。
“这是鬼车仙,最高海飞出的大妖,九首神通各异,通晓古今未来,五千多年前,它被木匠神击败,刺穿八首,诛杀于此,仅有的一首遁暗河而逃,不知所踪,匠人们将它躯体的脏器掏空,造了这座藏书之楼,两千年前那场匠人内乱之后,鬼车塔就被视为禁地,鲜有人到访?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有人在说话。
苏真只听到声音,没见到人,倒不是那人故作神秘,而是他实在太矮了。
他站在木桩边说话,却比木桩更矮,像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是苗母姥姥让我们来的。”
封花说:“她让我们来找她的师弟,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苗母姥姥?你是说漆月师姐?两百二十多年没见,她还活着啊。”
惊讶的表情在小男孩的身上一闪而过,他用老气横秋的音调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可以叫我徐宴。”
“你是苗母姥姥的师弟?”封花皱眉。
“是啊,这是我新缝的衣服,漂亮吗?”徐宴张开双臂,转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