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只能安慰自己,这是一个有神仙鬼怪的世界,跳大神或许是某种巫法,真能起作用。
可是,整个过程里,只有苗母姥姥和那些手在吵吵闹闹,别说仙术了,就连一点法力的波动都没有,苗母姥姥真的只是在纯粹地念词跳舞,搬来一众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仙。
咚咚隆咚~呛呛呛~
一阵敲锣打鼓结束,苗母姥姥面带微笑着坐了回去,她说:“神仙给你请来咯,太巫身姑娘,你觉得身体可好啊?”
苏真心想他就是没病,耳朵也要被震聋过去了,但他又怕苗母姥姥给他灌上次的药,只好说:
“姥姥手段真是通天的高明,这一番鼓捣下来,我……我……”
“你怎么啦?”苗母姥姥笑呵呵地问。
苏真惊讶地发现,他的身体还真就一下子好了。
他原本闷得厉害,七窍像被塞满了泥巴,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不见,他只觉得神清气爽,灵台清静。
“我真好了?”
苏真没有想到,这声势唬人的跳大神竟也能治病,他心想,苗母姥姥是高人,土方子和跳大神定是另有玄机,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小女娃,开眼了吧?”苗母姥姥问。
“姥姥的法术真是神妙。”苏真赞叹。
“法术能杀人放火,能移山填海,唯独不能治病,能治疗病症的,唯有医术。”苗母姥姥认真地说。
“医术?姥姥刚刚施展的是医术?”
“医术多种多样,从不只拘泥于药方。我看你魂魄太轻,就找了些老神仙来给你镇一镇,别这么惊讶,人体为庙,住点神仙有什么干系?”苗母姥姥淡淡地说。
苏真对此知之甚少,也没有多问,抱拳道:“多谢姥姥妙手医治。”
苗母姥姥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突然问:“这里有多少只白手,多少只紫手,多少只红手,多少只鹦鹉?”
苏真精神一振,心想刚刚周围那么乱,他哪有心思数?
他本想摇头,忽然想起了余月的话,灵光一现,平静作答:
“十三只白手,六只紫手,四只红手,没有鹦鹉。”
“答错了,这儿有一只鹦鹉。”苗母姥姥说。
“有一只鹦鹉?在哪儿呢?”
苏真心想自己也没学舌,应该不是嘲讽之语吧?
苗母姥姥卖了个关子,暂时没给出解答,她说:
“你这丫头也真是古怪,这天一黑,我给你魂魄缝的针线就被挣断,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缝的针线又断个一干二净,你这是要累死我这老婆子啊,给魂魄缝针可不容易,劳神耗血,我本就没什么岁数了,怕是都要搭你这丫头手上。”
“辛苦婆婆了。”苏真愧疚道。
“别说废话,你要是真不想劳烦婆婆,就好好修炼魂魄,将它给炼凝实了,也省得我再动针。”苗母姥姥说。
“修炼?我已经开始修行了。”苏真说。
“那只是入门,谈不上修炼。”苗母姥姥说。
“那该怎么练?”苏真问。
“还能怎么练?当然是拿秘籍照着练,老匠所死了不少大人物,他们生前的武功秘籍都会被我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弄出来,封存高塔之中,修炼魂魄的秘籍在外面少见,老匠所却有不少。”
苗母姥姥用针脚代替笔,飞快缝了一封信,让白猫叼着送了出去。
“多谢姥姥。”苏真说。
“要谢就谢你那万中无一的太巫身吧,在你死之前,人人都要伺候你,保你健康愉悦。”苗母姥姥说。
“这样才能保证我有最好的材质?”
苏真觉得,这好像和养猪有点像,又问:“可是,老匠所怎么保证我一定会变成铁呢?我如果成了石头木头布料,岂不是做不成巫刀了?”
“你来到老匠所后,见到的第一个匠人是什么,你就会变成什么,如果我没猜错,你见的应是头黑猿吧。黑猿技艺精湛,倒是不会暴殄天物。”苗母姥姥说。
“原来如此。”
苏真颔首,若有所思。
苗母姥姥瞧他微微皱眉,顺口道:“小丫头,你低头想什么呢。”
苏真问:“晚辈知道,进老匠所的人,都会被诅咒缠身,可……古往今来,真的一个例外也没有吗?”
“无一例外。”
苗母姥姥淡淡作答:“老匠所是公平的,甚至比死亡还要公平,凡人与仙人寿元能差上数倍,可一旦来老匠所,无论仙凡,都是个把月的寿数。”
苏真心情低落,又问:“他们口中的欲化天又是什么?为何那头黑猿锻完我后,就能进入欲化天?”
“欲化天啊……”
苗母姥姥脸上露出轻蔑与嘲弄之色,她说:“它位于老匠所的深处,只有赎清罪孽的匠人才能前往,那里是个绝顶自在的去处,脱罪的匠人在里面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放肆纵情纵欲,实现一切愿景。”
“老匠所还有这样的地方?”苏真大吃一惊。
“老匠所需要这样的地方。”
苗母姥姥笑了笑,说:“要是没有这样的地方,匠人们怎么会乖乖听话,怎么会心甘情愿被奴役着赎罪?过去匠人内乱,往往要斗个血流成河,欲化天建成后,老匠所可就和睦多了。”
“姥姥医人无数,应该早就赎清罪孽了吧?”苏真问。
“三十年前就赎清了。”苗母姥姥说。
“姥姥怎么还留在这里?”
“我可不是那帮没骨头的东西,欲化天就是腐蚀匠人骨气的,他们明明都知道,还是趋之若鹜,真是可耻至极,我的体内流着先天织姥元君的血,我宁可老死在这洞窟里,也一生一世不会进那欲化天。”
苗母姥姥语气中充满恨意,但她太老了,血海深仇在她口中也显得软绵绵的。
“先天织姥元君?”
“她是第一位裁缝,也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裁缝。”苗母面露敬色。
原来是四尊匠祖之一,苏真心中了然,又问:
“先祖究竟犯了什么罪孽,才会留下如此诅咒?”
苗母姥姥没有回答。
悬在她身边的手掌纷纷垂下指尖,如俯首,也如静默。
苏真意识到气氛不对,不再发问。
洞穴里的火光闪着朱红色的冷寂,令人手脚感到冰凉,这样的冷漠维持了很久,直到猫蹑手蹑脚地走入洞穴,将口中衔着的东西放在了苏真身边。
那是一册竹简,材质老旧,连结竹片的牛皮绳也断了几根。
苏真将它翻开,古老的文字流淌入眸。
“这是真魂秘法典,它原先的主人是个正派掌门,在外风光无限,背地里却大炼妖人魂魄,令肉身与妖魂合一,妄图掌握妖法,后来走火入魔,妖性大发,杀人无算,后来被大招寺擒拿,送来了老匠所。”苗母姥姥诉说着它的来历。
“肉身与妖魂合一?”
苏真疑惑道:“世上这么多强大的秘籍,他为何钟情于妖法?”
“人有武功,妖亦有神通,人的武功得来不易,须苦修,须丹药,须上苍垂青,妖的神通却是与生俱来的,什么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通灵读心、变化万物,这对人而言神乎其技的东西,对它们而言,却是一诞生就有的。”苗母姥姥说。
‘妖天生便有神通……’
苏真心中有了概念,又好奇它们的来历,问:“妖是动物修炼成精的吗?”
苗母姥姥瞥了他一眼,不由笑道:“牛羊狼虎如何能修炼成精,妖怪是天生地长的,古往今来,渴望妖物神通的修士数不胜数,甚至还有砍下肢体接上妖怪四肢的,但大都是异想天开。”
苏真不由想起了三眼蛊身童。
那样的生命的确不像是后天修炼出来的,可天地又怎会造化出这样的怪类?而且……
“您说动物修炼不成精怪,可打铁的那头老猿猴不就是半人半精的吗?”苏真问。
“嗬嗬嗬嗬。”
苗母姥姥笑得很是开心,她说:“小娃娃,你错了,那个老铁匠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猿猴,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些人就是会这样,长着长着就变成动物了,这样的人还不少,治也治不好。”
外形和黑猿猴一模一样的铁匠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即使不以常理去理解这个世界,苏真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他低头凝视竹简,不安地问:“这功法如此邪性,我能练吗?”
“放心,你根本练不到那个水平,你所能掌握的,都是开篇的基础法门,这些法门就像练武前的强身健体一样,用处不大,给你固魂治病却是绰绰有余。”苗母姥姥伸出一截干枯手指,凌空画了几圈,念了个解字。
老旧竹简光华流动,熠熠生辉。
苏真心领神会,立刻冥坐入定。
绛宫开始旋转,映入心神的不再是天地之景,而是无数金色的文字。
苏真一个也不认识,只能凭感知触碰它们,它们起初有些抗拒,很快就如鱼入水般汇入他的体内,每个字都很清晰,如掌观青鱼,须鳞毕现。
他没有付出什么努力,身体已经开始按照真魂秘法典的要诀修炼,这根本不像是学习,更像是直接将一道程序写到了身体里。
换而言之,是灌顶。
一个时辰后,苏真醒了过来。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都是他小时候的事,那是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河里摸鱼,观察毛毛虫吃叶子,坐在竹椅里做数学题,它们如此无关紧要,早该被遗忘,却在今日一并涌现,在心中泛起波涛。
“凡人总是健忘的,他们的魂魄很薄弱,若记得太多的事,精神会被压垮,但仙人不一样,一个真正强大的魂魄足以承载一切,时至今日,我都能清晰地记起我作为婴儿时的第一声啼哭,记起我作为胎儿时父亲贴着母亲的腹部对我的话语,他斥责我的顽皮,这给母亲带来了疼痛。”
石台上,苗母姥姥平静地看着苏真,说:“真魂秘法典是很高明的心法,普通人一生也无法入门,你却这么快接纳了它的全部,余月,你的天赋匪夷所思,死在老匠所,委实可惜。”
苏真却谈不上多兴奋,一切来的太过顺其自然,激不起多少成就感,天赋卓绝的大概是余月,而不是他。
不过练过这本秘籍之后,他果真感到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这是神魂变强的征兆么?
“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吧,老婆子作为一个裁缝,已经几十年没真正动过针线了,今日破例为你做件成衣,你这样聪明的丫头,死也该漂漂亮亮地死。”苗母姥姥说:“你先去洗个澡吧。”
“洗澡?”苏真心中咯噔一下。
“是啊,你这小姑娘多久没清洗过身子了?生得钟灵秀气,怎么邋里邋遢的,红婆娘,带她去缫池沐浴。”苗母姥姥说。
第36章 相逢应不识
红婆娘是只红色的手。
它领着苏真走向洞穴深处,并推开了尽头的石门。
石门之后是片广阔的大湖。
弥漫的雾气模糊了湖的边界,它看上去与地面相连,只是质地更加柔软,风吹过时会泛起丝绸质感的浪花。
苏真走到湖边,低头望向水面。
心脏忽地收紧。
水中,一个青臂无面,瞳若金丹的恶鬼正与他对视,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肩膀却被那只红手按住。
红手想要替他脱衣裳,苏真不喜欢被强迫的感觉,连忙将其摁住,说:
“我自己来!”
苏真再向水中望去时,倒立水中的妖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发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