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听话地照做。
母亲说,老榕树根深叶茂,福荫极广,一定能保佑他平安生长。
这年春天,老榕树却没再发出新芽,这株庞大的“清朝遗老”就此死去。
此事飞快传开。
有人说那老榕树有灵性,替他挡下了大灾,有人说这小子生来不祥,老神仙都被他克死了,估计是什么邪煞转世,这件事传到幼儿园里,原本和他要好的小朋友也被父母勒令疏远。
唯有苏清嘉对所谓的神灵干娘不以为然。
那时候她已经在攻读五年级,在老师的教育下对鬼神的说法嗤之以鼻,她拍着苏真的肩膀说,用不着神仙照拂,姐姐命硬,会保护好你的。
次年。
2000,千禧年,村里突发大水。
苏真永远忘不了那场洪水,浊龙扫荡人间,狂风桀骜咆哮,沙丘、房屋、树木这些平时眼里的坚固之物,都被摧枯拉朽地撕裂,破纸团般泡烂在水里。
姐姐也被大水冲走了。
洪水是绞肉的机器,被冲走的人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晚都会梦见姐姐,梦里的姐姐容颜模糊,她捧着他的脸,说,弟弟别哭了,姐姐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乖乖长大,长大后姐姐就会回来。
后来,他从电视机里知道,这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天灾,成百上千的孩子和他一样,家毁人亡。但他总是会想起算命先生的话,想起那棵没再发芽的老榕树,他觉得是自己克死了老榕树,克死了姐姐。
之后,他活的战战兢兢,总害怕家里会再出什么事。
但他的童年,连同小时候的迷信仿佛都被那场大水一并冲走了,这些年,家里平安如常,未生祸端。
时代蓬勃发展,他的不幸被彻底归咎为天灾。
直到……
直到半年前。
半年前,母亲突然身患疾病,卧床不起。父亲带她去好几家医院看病,却是查不出来具体病症。母亲每日喊疼,渐渐消瘦,父亲也头发半白。
苏真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探望母亲,陪伴并不能令病情好转,反而让本就内向的他越发沉默寡言。
也是那段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时,通灵游戏风靡一时,笔仙碟仙成了课后的热门话题。
有一次放学,其他同学都走了,唯独两名女同学留了下来,约好玩笔仙游戏。
女生摊开一张画满数字、符号、年代时刻的乩纸,双手同时绞住一支笔,开始通灵仪式。
留下做值日的苏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她们通了几次灵,气氛搞的神神叨叨,却没什么结果。
天越来越黑,其中一个女生声称家里有事,背起书包就走了。眼看这场通灵无果的笔仙游戏就要不欢而散,留下的女生注意到了苏真。
苏真原本说自己不信这些,但他不由想起了算命先生的预言,他自称不信鬼神,却又对江湖方士的几句话记忆多年,难免矛盾。
女生见他犹豫,心知有戏,央求了一阵,当听到笔仙可以测算命运时,他不由想起了病重的母亲,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笔仙啊笔仙,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你快快出现吧……”
他们闭着眼睛,共握一笔,将这句话念了好几遍。
笔稳当当地停在纸上。
没有任何灵异的事发生。
“笔仙怎么不肯来呢?”女生失望地嘟嘴。
苏真也准备回家了,临走前,他瞥了眼乩纸上的划痕,突然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挑了支红笔?”
他对笔仙了解不多,但他知道,用红笔是请笔仙的大忌。
女生吓的几乎跳了起来,她抓起那支笔,在书上划了两道,果然是红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红笔,我明明特意挑过的啊,怎么回事啊?刚刚我和小佳一起写的时候明明是黑笔啊,对吧?你看到的吧?”
寒意从足底窜到头顶,这名女生越说越乱,逐渐语无伦次,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收拾书本文具,立刻离开了这间有些年头的阴冷教室。苏真看着乩纸上的红字,也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他将乩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堆,之后带着作业去了母亲所在的医院,不再多想此事。
他以为这次红笔请笔仙只是个意外,直到七天后……
七天后,他在语文课本里翻到了一张纸条,红笔写的:下午三点二十分,鸽子飞进教室。
苏真本以为这只是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
语文课上,他被一阵骚动惊醒,抬起头,一个白色影子正在教室里横飞乱窜,闹的鸡犬不宁,细看之下竟是一只白色的信鸽,苏真立刻清醒了,他猛地回头看钟,时间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三点二十。
之后,他断断续续会收到一些纸条,这些纸条夹在不同科目的课本里,总能精准地预言一些事,譬如哪个老师会生病请假,几点几十会开始下雨,下一场考试选择题第一题的答案……
这些预言很精准,但大都无关痛痒,直到他在地理课本里翻到一张纸条:下午四点三十二分,南塘镇嘉田街道1305栋将起火。
苏真念了两遍,发现这分明是自己家的地址,他翻到这纸条的时候,时间已是四点三十。
他连忙跑去办公室,借老师的电话拨通了火警。
苏真没报假警,消防队到的时候,浓烟正从窗户口不断涌出。后来查明,火灾的原因是电路板老化,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场意外。
这件事彻底颠覆了苏真的世界观。
他找到和他一起玩笔仙游戏的女生,问她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
女生叫陈玲,她原本已经快忘了那场心血来潮的笔仙游戏,可苏真的态度勾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在她的再三追问之下,苏真将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她。
“你是说,你会经常收到一些预言纸条,纸条上的预言必定会成真?”陈玲感到惊诧。
“对!”
苏真说:“你们不是都很好奇,那天我为什么会去办公室报火警吗,因为……”
苏真取出了那张纸条,递给了陈玲,陈玲将信将疑地接过纸条,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口中不停喃喃:“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那次笔仙游戏后,你真的没有遇到任何奇怪的事?”苏真反复确认。
“没有。”
陈玲摇了摇头,她对苏真遇到的事更感兴趣,又激动又紧张地问:“还有别的纸条吗?就是……新的那种。”
“我找找。”
这些纸条通常会在课本里随机出现。
苏真翻了一阵,从历史课本中抽出了张新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张纸条递给了陈玲,陈玲见他神色凝重,也倍感紧张,接过纸条时手忍不住发抖。
陈玲读了两遍,手不抖了,脸颊却泛起了不和谐的红色。
紧张感一扫而空,她将纸条揉成团扔在地上,骂道:“苏真,你真是够了!以后再和我开这种玩笑,我就不理你了。”
苏真困惑地捡起纸条,展开,也愣住了:
“下午六点三十,放学。”
陈玲不再相信他的说辞,哪怕今天最后一节英语课真的准时下课了。
之后,一直到期末考试的一个月,苏真再也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纸条。
他将这件事发到网上,想问别人有没有类似的遭遇,只收到一个ID佳期如梦的一句“挽尊,楼主故事编得好假”的回复。
天越来越热,考完试后,暑假就来了,他半个暑假都是在医院过的,母亲的病情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有所好转,几乎到了可以出院的地步。
暑期最后三天,他翻开了作业。
夹缝中出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红色笔迹端正得像是打印上去的:想救你妈妈吗?
苏真以为一切都要步入正轨时,诡异之物像是阴暗里藏匿已久的老鼠,冷不丁又爬了出来,朝他啮齿,三十八度的天,他直勾勾地盯着字条,冷汗直冒。
救妈妈……
可是母亲的病快要好了啊,医生说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他惊慌失措地接起电话,父亲疲惫的声音夹杂着哽咽,他带来了母亲病情恶化的消息。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苏真挂断电话后,对着纸条不停念叨,历史作业里的纸条像是能听到他说话,替他解答了疑惑:
我是你的干娘,你替我做事,我可以帮你。
干娘?
童年的记忆再度被勾起,他第一个想到那株老榕树,想到母亲领他叩的三个响头。物久而成精,难道老榕树没有死在那年春天,而是变成了什么东西缠在了他的身上?
“我可以帮你什么?”苏真喃喃自语。
他翻开叠在下面的政治课本,再次看到了一行令他诧异万分的字:
救救我。
“救救我?”
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苏真猛地生出一股窒息感,充斥四周的空气变成了水,朝他的鼻腔与嘴巴里倒灌,令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怎么救你?”
苏真预感到,下一张纸条上的内容会解答他的疑惑。
如他所料。
下一张纸条上的字迹很简短:
重回故地,与我立契。
第4章 致新世界
苏真小时候的村庄早已被大水摧毁,耕地的土壤结构也因此破坏,没被承包种植,彻底成了荒地。
灾难之后,他就迁去了镇上,对于村子的记忆大都丢失,要不是他家门前百米外有座立交桥,他根本无法确定家的位置。
这座待拆的旧桥是唯一通往村子的路。
临近旧桥的街坊早已没人居住,拆得七七八八,倾圮的老房子里透着尘土与霉味,过去的欢声笑语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废弃的电线杆上还贴着老广告,苏真驻足看了一会儿,除了重金求子、高价收血、管道疏通之类常见的牛皮癣,剩下的几乎都是九香山的旅游团广告了。
九香山是南塘最有名的山。
关于它的民俗传说、灵异故事很多,各方的大力宣传之下,配套的旅游也风风火火地办了起来,与之一同火热的,还有当地赫赫有名的三慧菩萨。
苏真稍一搜寻,就找到了张三慧菩萨的宣传彩像。
“世界末日要来到,三慧菩萨渡众生,信佛保平安……”
下面的宣传词勉强还能分辨,菩萨的头与三只怪异手臂却被另一张售房广告遮住大半,又经风霜剥蚀,泛白难以辨认。
苏真没有多想,穿过面目全非的老街,来到了旧桥前头。
随着他翻过桥头的路栏,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突然暗沉了下来。
天空像是坏掉的电灯泡,毫无征兆地闪了闪,接着,乌云从天边滚来,转眼就是遮天蔽日的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