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长老双目一片清明,他斩钉截铁道:“此獠煞气极重且极为特殊,是‘黑兔出洞,吞狼食蛟’之象,定与大招南院有关。”
陆绮的眉渐渐蹙起:“长老确定?”
“确定无疑!”
滕长老语气激烈之激烈,似要将他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也碰碎了去,他恢复了冷静,长叹道:“大招南院的惨案震动天下,究其原因,至今无法确定,青鹿宫作为四神宫之一,不应放弃任何线索。此獠是仙子所擒,老夫愿对长生如意丹起誓,绝不贪仙子功劳,但如今,线索近在眼前,若老夫返身离去,如何对得起这一身仙骨?”
滕长老抱起双拳,深深一躬,道:“兹事体大,这老妖是何来历,魔窟又在何处皆需查明,还望陆绮仙子不辞辛劳,随我上青鹿宫一叙。”
青鹿宫的长老对一个小宗派施此大礼,令弟子们愤愤不平,很为长老感到不值。
苏真偷偷瞧向封花,想看看她的反应,可他刚刚侧过脸去,就和封花冷冰冰的眼神对上了。
封花也在盯着他看。
眼神极为沉凝。
“怎么了?”苏真忍不住问。
封花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能相信你吗?”
“什么?”苏真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封花会问这样的问题。
封花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可以。”
苏真凭直觉给出了回应。
封花没再说什么,重新看向了前方,她淡然依旧,刚刚的问话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不愿。”陆绮说。
“什么?”
不仅是滕长老震惊,他身后的弟子也是骂声一片。
“这是九妙宫的私事,青鹿宫不必插手。”陆绮说。
滕长老凝视了陆绮一会儿,他觉得是这个后生女娃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岁月积攒的阅历让他在胸怀酿出了新的文章,他相信,只要将这番于公德于私情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说辞陈述出来,陆绮再也给不出拒绝的理由。
可他刚刚开口,就见到远处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踩着不同样式的靴子,样貌也无相似之处,大的断眉裂唇丑陋至极,小的眉清目秀可爱非常,但他们有一个相同之处都是秃头。
原来是一大一小两位和尚。
他们沿着车辙印一路走来。
荒山野岭,无头大马奔过时也未见人影,他们是从哪来的?
“阿弥陀佛。”
大和尚样身材肥胖,相貌丑陋,态度却是儒雅,他双手合十,道:“贫僧远远就听见施主在寻我,我便带着徒儿来了,我徒儿不胜脚力,走的慢了,还望施主莫要见怪。”
“谁找你了?”滕长老皱起眉头,声音微变。
“咦?施主不是在找大招寺南院的僧人吗?贫僧就来自那里啊。”和尚一脸无辜有些摸不着头脑。
滕长老翻身上猿,不顾弟子惊诧,掉头就逃。
第17章 无邪雪莲
“师父,他先前呼天喊地地要找您,怎么见了你反而扭头就走了呢,还走得这么快?”小和尚看着白猿践踏扬起的尘土,疑惑不解。
“唉,人心鬼蜮,师父也捉摸不透啊。不过无妨,既然徒儿好奇,师父可以去帮你问问。”
大和尚挠了挠头皮,叹气之间,他双手合十,空荡荡的僧袍之内突然鼓啸风声,衣裳像是干瘪的气球,倏忽间就被吹大,赘肉也跟着颤个不停。
形似鼓胀圆球的大和尚蹬地起跳,在林中不断弹跃,朝着滕长老消失的方向追去,树叶被疾风所掠,急促如蝉声。
不等树叶重新静下,大和尚已去而复返。
他肥大的五指之下按着一个天灵盖。
青鹿宫的长老在他手中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位施主,你见了贫僧,为什么要跑呀?”大和尚相貌丑陋,清澈的眼神里却荡漾着天真。
滕长老粗重地喘息着,被修道压抑的老态在他身上重现脸皮上褶皱纵横的沟壑,浑浊像是瞎了眼睛,枯树皮一样的嘴唇,干枯到可以随手折断的发丝。
行将就木取代了道骨仙风,大和尚与他面对面,也显得不那么丑陋了。
滕长老喉咙耸动,声音低颤:“,你是善慈和尚?!”
“正是。”
大和尚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问:“长老要找的,难道不是贫僧吗?”
大和尚没能等到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滕长老足以勘破虚实的瞳孔飞快凝缩,又在凝缩到极点后涣散,成了黏在眼球上的霉斑,眼球的水分也急速干涸,丝丝缕缕的白烟里,眼珠子变作两颗黄色的丹药,从眼眶脱落。
小和尚举掌一接,将这对丹丸合在掌心。
“师父,他怎么死了?”小和尚问。
“似乎是吓死的。”大和尚说。
“吓死?平白无故,人怎么会吓死呢?”小和尚问。
“人的生命本就脆弱不堪,譬如朝露生于叶尖,或蒸为水汽升上天空,或堕入泥污沉入大地,难求恒常,他已然苍老,寿元将尽,死亡并不奇怪。”大和尚说。
白猿上的弟子们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自己法力高强的师父成了这和尚手中的干尸,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明是这大和尚以邪术弄死了滕长老,他竟睁眼说瞎话,说他是寿终正寝?
这并不是最恐怖的,先前与陆绮争辩的青衣弟子在听到和尚的法号时就已痴了,对之后的对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念叨着:
“善慈,善慈,善慈……”
一旁的弟子不堪受扰,忍不住问:“善慈到底是谁?”
青衣弟子颤声应答:“大招南院,十二邪罗汉中,就有一个叫善慈。”
弟子们如梦初醒,毛孔缩张间汗如雨下,再也顾不得其他,驾着大猿四散奔逃。
小和尚看着滕长老的尸体,问:“要为他念经超度吗?”
“大招院不为恶人超度。”大和尚说。
“这位长老是恶人?”
“是。”
“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是佛徒,肩负着佛祖救苦救难的使命,若他是善人,见到我们只会高兴鼓舞,又怎么会仓皇逃避?”
小和尚听后连连点头,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小和尚又指向那群一骑绝尘的弟子,笃定道:“他们也是坏人无疑了。”
意识到对面是坏蛋,小和尚的念头一下通达,他学着师父的样子双手合十,一跃而起,闪电般追到了林子里去。
痛彻心扉的惨叫声短促地响起,锐物破空般的声响中,几个圆鼓鼓的东西从小和尚消失的方向飞来,那赫然是弟子们的头颅,年轻的头颅砸碎在地,血肉模糊。
小和尚凌空跃回时,双手拎酒坛般提着两颗头,他咧嘴一笑,牙齿咬着根辫子,辫子下端垂着少女惨白的头。
其余少女见到这血腥的一幕,心胆俱裂,有的干呕不止,有的昏厥过去,哪怕是向来冷静的封花也皱紧眉头,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态。
陆绮平静地目睹了这场死亡,怀抱玉如意的手未有一丝颤抖,她迎上了大和尚缓缓转来的视线,说:“我不逃。”
小和尚满意她的态度,对师父说:“看来这位女施主是好人了。”
“未必。”
大和尚摇头,教导道:“分辨善恶是非是门很深的学问,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徒儿愚钝,还请师父赐教。”小和尚羞愧地说。
“这位女施主虽然没有害怕我们,但她囚禁了我们的朋友。”大和尚说。
“我们的朋友?”
小和尚环视一周,瞧见了铁笼子关着的狮子精,后知后觉道:“师父说要带我见一位朋友,原来是他吗?”
“是。”
“他面相也不善,虽然挂了圈佛珠,但没剔头发,为什么是我们的朋友呢?”
“因为他愿意将离煞秘要送给我们,离煞秘要乃佛门至宝,他能忍痛割爱,与我为善,当然是好人。”
“离煞秘要?这怎么听也不像我们佛门的法宝吧?”
“天下武功出佛门,佛门武功出大招。徒儿,你莫要着相。”
“是,师父。”
“放心,等取得此经,为师自会将它的名字更正为《纯阳佛经》,以此超度它的邪性。”
小和尚眼对师父更加敬仰:“师父真是善哉!这为人处世之道,弟子要学的,真是多哩。”
“原来你早早地将离煞秘要许诺给了大招院的僧人。”
陆绮看着笑意玩味的青毛狮子,恍然明悟,道:“这就是你留的后手么?”
青毛狮子口不能言。
善慈和尚已朝陆绮踏出一步,这一步势道极沉,罡风从他足下起,在青石上吹出醒目的裂纹,裂纹朝着陆绮的所在游来,似有箭穿刺地下,切割岩石。
陆绮足尖点地,飘然后退,一路避开善慈和尚的踏地罡风,又恰到好处地停在了和尚与青毛狮子之间。
面对这杀人如麻的邪僧,陆绮不退也不惧,宁静的眼眸似已洞悉一切。
“看来女施主执意要与贫僧为敌。”大和尚说。
“你说的浅了。”陆绮说。
“为何?”和尚问。
“我为敌者为天下之恶,从不拘于一人。”陆绮柔声道。
“女施主说的不错。”
和尚点头称赞,又叹气道:“施主是有慧根的,可惜被浊世蒙蔽,弄错了善恶。须知人在世上,犹如沦溺孽海,各有立场,各有偏执,仇恨或有隐情,情谊各藏算计,大多数事都难有正邪之分,故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说法,但我觉得这说法并不准确。”
“哪里不准确?”陆绮问。
和尚继续道:“世上没有辨不清楚的道理,也不会有断不明白的事,清官难断,终究是清官居于浊世,受五阴魔所扰,业障蒙心,无法窥其全貌,若我们皈依一位无所不知的至善清官,还会断不清所谓的‘家务事’么?”
“这位清官是便是佛么?”陆绮问。
“无量慈悲离去佛。”和尚说。
“小女孤陋寡闻,不知哪本佛经记载了此佛。”陆绮说。
“贫僧不曾读过佛经。”和尚说。
“没读过佛经又如何做得成和尚呢。”陆绮摇头。
“此言差矣。”
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佛经是给资质愚钝的俗僧看的,他们不懂什么是佛,所以要通过经书来认识佛,但这终究是落了下乘,当然,佛经上那些吹嘘得天花乱坠的佛也落了下乘,他们的作用只是给佛徒以信仰,诳惑他们度过昏碌的一生,真正的佛无量无限,不载文字,我虽称其为‘无量慈悲离去佛’,但这也决计不是他的真名,那是无人知晓也不可知晓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存在呢?”陆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