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结束了。
她虽然失去了法力,却终究活了下来。
她不去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只用尽全力品尝这一刻的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是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枝条,往后也只会更加孤独。
陆绮拢紧宽大的白裳,缓缓直起身体。
她望着周围的一切,开始构思合理的解释。
突然。
黑色的天空中,飘落下一朵红白相间的云朵,她的眼神起初是困惑的,其次则是悚然般的震惊。
“你,你怎么会没死?宰喜怎么会没有吃掉你?”陆绮木然地望着眼前的红发少女,不敢置信。
她的妖躯已被重新缝合,变回了少女春山般曲线柔软的身体。
“原来它叫宰喜吗?”
余月赤足立在泥浊里,仰起头,静幽幽地望着这片空洞洞的天空,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鹿斋缘问她敢不敢接下那一刀,她满口答应,并在中刀的瞬间抽身逃离,回到了这副身体里。
邪神宰喜已经降临,要将她拖拽向天空,她必须将天空的裂隙缝合,以此驱回那头邪神,危难关头,苏真却不要命般地阻挠她的举动,她嘴上说着“我余月何惜一死”,可真到了生死抉择之际,她还是选择妥协,让苏真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
苏真走后,她重获自由,终于赶在被邪神拖入虚空之前,缝合了苍天的裂痕。
面对真正的死亡,她连续两次作出了妥协,她自己都觉得可耻可笑。若下次再见鹿斋缘,恐怕还要讥讽一句“怕死鬼”。
“真丢人呀。”余月揉了揉太阳穴。
可是,除了丢人之外,她又真的失去什么了吗?
好像也没有。
她依旧是余月,依旧拥有裁缝的神通、妖王的躯体,就像没去南塘之前那样。
可这依然是一次失败。
余月双眸紧闭,一遍遍回忆着这件事的经过,面容愈发沉静。
“还没结束呢。”余月对着夜色喃喃自语。
苏真见到了矗立在群山中的古铜巨门。
如夏如所描述的那样,它恢弘而神秘,隐没在黑苍苍的夜色里,宛若群山本身,铜门散发着微微的亮芒,上面写满了古奥的文字,记载着历史开始前的往事。
三人在门口停步。
恢复了些力气的夏如挣脱了苏清嘉的怀抱,她虚弱地立在巨门前,手指轻轻抚摸过门框,渐冷的铜门竟是如玉般温软。
往事涌上心头,夏如目光凄迷,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
苏清嘉附在夏如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展颜一笑:“都记住了吗?我弟弟就交给你啦。”
夏如皓首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苏真。”
苏清嘉忽然喊弟弟的名字,她凝立在门前,再度张开手臂,微笑着说:“再让姐姐抱一下。”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
他抢步上前,猛地抱住了姐姐。
哐当
熟悉的雷鸣声在夜空中响起,树枝状的雷电利剑般撕开夜幕,照得群山雪亮。
一瞬间,暴雨倾盆,浇透了两人的身体。
‘怎么会突然下雨?’
苏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接着,他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突然的雨水。
这是九年后的暴雨,是在南塘持续了很多天的暴雨!
他们已回到了九年之后。
“姐,姐姐?”
苏真试探性地出声。
雨中,女孩的臂弯将他搂抱得更紧。
“她回去了。”邵晓晓轻轻地说。
第81章 无间
冰冷的雨水沿着背脊,爬入空荡荡的身体,在体内打上了一层薄霜。
苏真冷的打了个颤。
邵晓晓将他抱得更紧,她微微踮起脚尖,柔软的唇在他颊畔轻轻印了一下,贴在他的耳边,柔声道:
“别难过,学姐说她只是回去上学了,她说,等以后太平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接她放学!”
苏真挤出一丝微笑,他飞快打起精神,说了声“好啊”后,拉着邵晓晓的手跑到了门前落不到雨的地方。
夏如在铜铸的巨门前回首,雾气在她身后缭绕,她仿佛群山中走出的窈窕鬼魂,清冷而寂寞。
“夏老师好。”邵晓晓乖巧地打了声招呼,声音难免有些拘谨。
“晓晓,你也要一同进来吗?”夏如问。
“当然啊,我来都来了……”
邵晓晓愣了一下,忧心忡忡地问:“里面会很危险吗?我什么都不会,会不会连累你们啊?”
“里面不危险,但有点吓人,你会害怕吗?”夏如认真地问。
“我不怕。”邵晓晓捏紧拳头。
“你呢?”夏如眸光转向苏真,淡笑着问。
“夏老师也有明知故问的习惯?”苏真回应了微笑。
西景国双魂同体,出生入死,两人早已默契非常。
“跟我来吧。”
夏如平静地走入铜门,之后,苏真也牵着邵晓晓的手,踏入了灰雾涌动的门。
没有光怪陆离的景致,也没有青面獠牙的野鬼,扑面而来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火光也照不透的黑暗,黑暗笼罩的世界里,未知感持续不断地输送着恐惧与幻觉,足下的地面似也不再坚实可靠,让人觉得下一步就会踩空。
扬言一点也不怕的邵晓晓不自觉地猫下了些身子,从牵手变成了双手抓住苏真的手臂,生怕旁边的人消失不见似的。
“晓晓,在我们没有回来之前,姐姐都和余月说了什么?”苏真好奇地问。
“嗯……学姐,余月……”
邵晓晓深呼吸了几次,等到内心平静些后,才极轻地开口,大致讲了一些她记得的事情。
磕磕绊绊地讲完之后,女孩又小声地补了一句免责声明:“我记得不算太清楚,可能有说错的地方,要注意甄别。”
“她们居然聊了这么多?”夏如微微不悦。
“看来姐姐并不是真的想杀余月,或者……她其实杀不掉余月,她做这一切的目的,是将余月从我们身体里吓走。按理来说,余月这样的人不该上当,但三首神罡上牵着的三具神匠魂魄实在太过吓人,两人交锋的刹那,余月就被唬住了,之后的一切,就全被姐姐牵着走了。”苏真认真地分析道。
“有些道理。”
夏如轻轻颔首,说:“若要动手,早该动手了,小嘉故意将时间拖到了西景国昼夜交替之时,恐怕就是想给余月留一条退路。”
“等余月想明白这些,就该杀回来了。”苏真叹气道。
“无妨,在那之前斩断血誓便是。”夏如言语锋利。
“血誓怎么才能斩断?”苏真不解。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夏如最后卖了个关子。
苏真也没有追问,他在脑子里梳理了一番刚刚得到的信息。
姐姐的身份已经确认,就是千年前的那位第一高手,鹿斋缘,除此之外,她还多了一重身份:当年讨伐四神匠的巫王的后人。
至于余月。
她是四神匠中唯一的幸存者,按照邵晓晓的描述来看,当年,余月应是将她的魂魄缝入了风中,借此逃脱了八王的围猎。
苗母姥姥便给他讲述过,足够强大的匠人拥有将魂魄缝入飓风的能力,当初他在社区诊所住院时,邵晓晓送来一本诗集,余月闲暇时很爱读诗歌,还在其中一页做了书签,苏真翻开看过,对诗歌的段落记忆犹新:
“在最神圣的风暴里,囚禁我的狱墙倾圮,我的灵魂在陌生之地,更矫健更自由地飞腾。”
他回忆起这些,从中体会着余月的心境。
当然,还有一个疑点:
余月为何会对先天织姥元君缺乏记忆?
按照苗母姥姥的说法,遗忘是凡人的病症,强大的修真者即使到了岁将垂暮之时,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婴儿时期的种种细节,余月作为曾经最至高无上的、创造了文明的四位神仙之一,为何会出现“失忆”这样病症?
仅仅只是因为时间不可阻挡的伟力吗?
还有,他们修建四座奇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树碑立传这个说法可以凸显出四神匠晚年的残暴,让那场战争更具正当性,但这恐怕也不是真相。
苏真思考之时,前方忽然弥漫起了大雾。
铺天盖地的灰白色大雾。
仔细看会发现,这所谓的雾竟然是光,这些光像是早已死去,尘埃一样在空中飞舞,漫过眼睛与发梢,将人一点点吞没。这光的镜头,隐约勾勒出一人影,曼妙的人影。
‘是三慧菩萨吗?’
苏真与邵晓晓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们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传说中的三慧菩萨。
“那,那是……”
他们看清了那个人影。
看清人影的瞬间,别说是邵晓晓,纵然是在西景国历练了这么久的苏真,也不由毛森骨立,寒毛倒竖。
光中飘浮着一个熟悉的女人。
女人穿着微微露肩的红色针织裙,裙摆偏长,紧贴着包裹住了臀部,她外套着一件黑色西装,修长的双腿裹着印有字母的丝袜,下面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极细的鞋跟闪闪发光。她安静地闭着眼眸,绝美的容颜陷入沉睡。
这个女人正是夏如。
“夏老师?!”
邵晓晓小嘴半张,不敢置信地看着光中飘浮的人。
怎么会有两个夏如?!
这个人是夏如的话,那和他们说话的人又是谁?
一瞬间,苏真与邵晓晓都做出了如临大敌的姿态,生怕此人是余月假扮来骗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