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月回忆着模糊不清的往事,咀嚼着早已遥远的仇恨,眼睛被夕阳映成诡异的红色:“万年之前,匠人带领苍生踏足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从部落到城寨到国家,匠人创造了最初的一切,我们制作衣裳为人们御寒,制造农具供人们耕耘,制造房屋与城墙供人们安居,还有兵器和铠甲,有了它们,人类才得以忤逆群妖的獠牙,在荒原上开疆扩土。如今的西景国正是匠人们在蛮荒之中开辟出来的啊,你的先祖非但不感激匠人的盖世功劳,还发动战争将我们杀死,何其可笑。”
“匠人功高盖世,从未有人否认,但是,你们的死亡也是咎由自取。”
苏清嘉的眼睛宛若一面镜子,余月眸底的火焰亦在她瞳孔中燃烧,她说:“那个年代太过久远,诸多往事已不可考,但可以确证,在匠人王朝的末年,你们想要修建四座史无前例的恢弘建筑,用这奇迹般的景观树碑立传,为此,你们调用了近千万人,耗费了上百年的时间,不计其数的苍生因此丧命。”
“……”
余月静立天台之上,望着楼房间往来的白鸽,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树碑立传?这便是后世的看法么?”
“真相是什么?”苏清嘉问。
“我不记得了。”余月轻叹。
“不记得?”苏清嘉蹙眉。
“建造四大奇迹时,我已经活了四千多年,我已经无法回忆起当时的所思所想,只能想起极零碎的画面,也许,我的神智早已在漫长的时间里僵化,只能遵循着本能办事,包括建造四大奇迹。”余月话语极轻,带着深深的不确定。
幽谧的暮色在天台上弥漫开来,太阳的光线越渐柔和,色泽却越渐鲜艳,途经的云朵镶出金橘色的边。
余月悄然立在这样的黄昏里,再次回忆往事。
先天织姥元君时的记忆稀薄得像雾,她无法想象,她用那个身份度过了四千多年的人生,停留在她记忆里的,只剩最后的诸王叛乱,铁火的交击声悠远寂寥,鸣透心神,穿越了千载时光。
“是么。”
苏清嘉倒没觉得余月在搪塞,她说:“时间会改变太多东西,即使你们建造的四座奇迹般的建筑也不能幸免。”
“我知道。”
余月轻声接话:“悼亡塔、饶庙、冥神阁、万魂灯楼……我苏醒之后,曾去寻过它们,悼亡塔在历史上几度易主,最后在一次大地震中坍塌,成了古遗址,如今蔓草丛生无人问津,冥神阁不知被哪个缺德的腰斩了,残骸沉入深湖,成了水生物的宫殿,万魂灯楼则在大火中灰飞烟灭,只剩半张骨架子。饶庙倒是存留了下来,它如今被大招寺霸占,我去参观的时候还被迫交了香火钱。”
“人妖国战时,饶庙几经洗劫,连墙皮都被刮干净了,在它的修缮工作上,大招寺居功至伟。”苏清嘉笑了笑。
“随你怎样说,我反正就是讨厌那帮秃驴。”余月语气任性得像个小姑娘,她说:“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回报些什么?”
“你还想知道什么?”苏清嘉问。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柄巫刀,以及,三神匠的魂魄为什么会与这柄巫刀相生相存,是你做的吗?”余月问。
“当然不是。我出生的时候,你们已经死了三千年。”
苏清嘉凝视着如雪的刀刃,说:“这应是先祖的手笔,他与众王杀死了四神匠,又畏惧神匠们复活,掀起灾难,便用巫师秘法拘押了他们本该消散的魂魄,囚禁巫刀之中,也是这个过程里,他们发现,裁缝的魂魄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之后呢?”余月问。
“此中细节我哪知晓,这是绝密的往事,史书中并无记载,是父亲口述给我的。”
苏清嘉说:“总之,在他们的努力下,这柄巫刀成了如今的样子。八王也受到匠人的诅咒,变成了人料,为了破解诅咒,他们选择飞升,也就是后来的玄穹斗姆、长生太昊那批神仙。”
他们是第一批飞升者,也是最后第一批。
“三首神罡经历了几代主人?”余月问。
“它只有我一个主人。”苏清嘉说。
“只你一人?”余月困惑。
“他们用神匠之魂贮藏巫刀,希望利用巫刀磨损神匠的怨恨,也希望利用神匠驯服巫刀的凶性,最后的结果却是,巫刀凶性更烈,匠魂怨气更重,任何试图拔刀出鞘的人,反倒被刀拔出了魂魄,所以,这柄刀也被称为妖刀。”苏清嘉说。
“你把它拔了出来?”余月明知故问一般。
“是!”
苏清嘉双眸中透出了残忍的骄傲,她的语气又温柔得仿佛吟唱诗歌:“妖刀出鞘的那刻,我听到了三尊神匠不甘的怒啸,刀光从他们的啸声中喷薄而出,一瞬间就将整座冥神阁斩成了两半,我抱着妖刀坠入了下方的深湖,数亿吨的湖水是一张青苍色的巨口,将这永世难消的仇恨吞没。”
“你很强,比我想象中更强。”余月再度轻叹,幽幽道:“有这样一柄妖刀,你的确天下无敌。”
“即便没有它,我亦可独步天下。”苏清嘉淡然道。
余月不置可否,又问:“你为何要飞升?”
“世上无我不可斩之物,理应挥刀破空。”
苏清嘉给出的理由极为简单,她的语气昂扬抬起,又轻轻落下:“况且,那时的我寿元将尽,只剩一百年可以活了,无论如何都该做些什么。年幼时,父亲给我讲述过八王飞升的故事,可八王之后的数千年,世间再也没有出现一位飞升者,我决心打破这段死气沉沉的历史。”
“寿元将尽?”余月露出疑惑之色,问:“像你这样的人物,也要经历生老病死吗?”
“当然。”
苏清嘉说:“余月,你是天生的神明,拥有漫长的寿数,很难理解凡人的苦痛。我活了三百多岁,若无意外,还能再活一百年,这在修道者中已是最长寿的一批。”
“你飞升是为了长生不老?”余月问。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苏清嘉说。
“你感到失望吗?”余月问。
“失望?你觉得这里不好么?”苏清嘉反问。
“你想在这里度过你最后的一百年?”余月不太相信。
“飞升之前,我的人性几乎被杀戮磨灭殆尽,九香山漫长的沉睡中,我的喜怒忧怖才重新被唤醒,鹿斋缘有着举世无敌的强大,可她未必就比一个普通的女孩幸福。”
苏清嘉露出温柔的笑,像个邻家的大姐姐在开导叛逆的妹妹,她指着天边正落下的夕阳,说:“太阳在正午时最为明亮,可它太刺眼啦,很少有人会直视它的光芒,等到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它的美才会洇开在云里,垂落到山峦上,被世人欣赏。夕阳无限好呀。能安享晚年本就是一种幸福,我也会为这样的人生感到幸福。”
余月无法理解她感到的幸福,举世无双的强者隐居到安逸的生活中去,在她看来是一种堕落。
“我不想被世人欣赏,如果可以,我会做永远明亮的太阳。”余月说。
“那对世人而言是灾难。”苏清嘉微笑。
余月凝视着她微笑盎然的眼眸,试图看到隐藏其后的真相。
“你不想再活下去了吗?再活几百几千年!”余月最后问。
“听天由命吧。”
苏清嘉笑了笑,给出了一个不太符合她身份的回答,又道:“生命正是因为有限才如此有意义,如果没有死亡悬临头顶,我也不会有动力去活出真正的自我。人的生死本就是世界新陈代谢的一部分,正是死亡让这个世界变得生机勃勃。”
余月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苏清嘉将她的生死观阐述得再生动美好,也无法动摇她半点念头。
“你好像不想杀我。”余月说。
“为什么?”苏清嘉问。
“你没必要和一个死刑犯聊这么多。”余月说。
“乖乖将我弟弟和小如的魂魄还回来,我可以考虑放过你。”苏清嘉说。
“放过了我,你拿什么铸成完整的巫刀?”余月问。
“我自有办法。”苏清嘉说。
余月冷笑一声,半点不信。
夕阳在天边沉没,仿佛即将溺亡在大海中的火球。
“你知道那场战争里,我的魂魄是如何出逃的吗?”余月忽然问。
“愿闻其详。”苏清嘉说。
余月翘起嘴角。
她身躯后移,避开刀芒,想要逃走。
苏清嘉一言不发,灵蛇般的刀光追了上去,速度比余月快得多。
余月为了躲避这柄附骨之疽般的刀,竟是在天台上纵身跃下,这是四楼的楼顶,有十几米高,从这个高度落下,即便是苏真的身体也有可能骨折,但就在她跳下时,一阵大风突然刮起。
余月用裁缝的能力将身躯缝在风里,风带着她飞起,身躯轻盈宛若无物,她说:
“陆绮已经把那个东西叫出来了,它一旦现身,不吃掉祭品绝不会回去,你的好闺蜜和弟弟都已命在旦夕了哦,把三首神罡交给我,我帮你去救下他们。”
人质终于派上了作用。
苏清嘉显然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
她轻轻挥刀,竟是用匠人的能力在楼与楼之间搭建了一座桥,她持刀踏上桥面,朝着余月的所在追来。
余月眉头一皱,她将风捻成了一缕长长的丝线,射到对面楼顶的一角,随后整个身躯像蜘蛛侠那样荡了过去。
这座学校是苏清嘉的主场,只要离开这座学校,回到那个暴雨横流的南塘,苏清嘉的力量必然会大遭削减。
短短几秒钟,余月就利用丝线荡出了校门,可她没有回到真正的南塘,校门之外,天气晴朗,接放学的家长形成了车水马龙的声势。
这一切无比真实,如果不是提前知晓,一定会以为自己真的穿越到了2000年。
“别跑啦。”
苏清嘉的声音又在后头响起,“余月,整个南塘都是我的地盘,你逃不掉的。”
“你竟用匠人的力量,造了一整个虚假的南塘?!”余月心想这鹿斋缘的养老生活是有多无聊啊。
“不仅是匠人的力量,也有岁神的力量。”苏清嘉说。
“岁神?”
余月微微一愣。
下一刻。
余月又回到了天台之上,刀锋抵着她的脖颈,夕阳在远山沉落。
“这是我创造的世界,与真实的历史无关,所以,这里的时间也由我掌控。”苏清嘉说:“余月,别挣扎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不必拿孪生搪塞我,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一头妖魂所困扰?你把我引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余月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
“没时间和你聊下去了,再聊下去,我的弟弟和闺蜜真要被吃掉了。”
苏清嘉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忽然将刀收至身前,她唇角流露出浅笑,不再与余月交流,只是自顾自地说:
“余月,敢接我这一刀么?”
天边余晖落尽。
单薄的刀光仿佛夜幕里悄然升起的新月。
它斩向余月。
余月避无可避。
她盯着刀光,蓦地爆发出一阵冷笑,她怒道:“接你一刀而已,我余月有何不敢?鹿斋缘,你有本事就将这一刀斩下来!!”
刀光吞没了余月的眼眸。
在陆绮引爆绛宫,拼死逃生之后,夏如与苏真之间有过一段对话。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苏真问。
“我们来找妖乘经,并想通过它的力量,把余月逼回这副身体。”夏如说。
“我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苏真再问。
“妖乘经非但没有引起余月的注意,反倒令这副妖躯完全苏醒,余月对于这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恐怕早有预料。”夏如说。
“是啊,从遇到师稻青开始,我们几乎一刻都没有喘息过,无论是与怀清禅师、妖僧觉乱的恶战,还是与陆绮的厮杀,每一件事,我们都不得不做,可这一路奔忙,我们都要险些忘了,我们的目的是将余月给逼回来。”苏真说。
“我们被余月利用了。”夏如叹道。
“余月知道我们善良,不可能见死不救,也知道我们对陆绮心怀仇恨,势必会和陆绮不死不休。来到栊山之后,我们便深陷泥沼之中,从这头战至那头,始终没工夫去做真正该做的事……更何况,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引起余月的注意。”苏真将她的话补充完整。
“为了夺取三首神罡,余月早已做了周密的计划,今天发生的一切,应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夏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