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壮汉子是猎户出身,因为原本山林都是属于各大世家的,里面的飞禽走兽游鱼自然也是世家的,他只能偷偷猎取些东西,哪怕卖也只能以极为低贱的价钱。
只是饥一顿饱一顿过日子罢了。
更不要说有家有室,建造屋子。
本来过得日子不好,这些年里因为麒麟军的新政策,分了田地,也可以根据时令前去射猎,生活一下子好了起来,如今又娶了年少时候的青梅竹马为妻,有了孩子。
“打算着,之后便把这弓箭技艺教给她,也让她去秦王陛下的公塾里面,听说有一位侯中玉大宗师的养气散丹药,适龄的孩童都可以领,还有专门武者教导武功。”
“是【麒麟军第五套基础武功】。”
这汉子招待姬衍中吃饭,闲聊起来的时候,嘴角都带着笑,显而易见,对现在的生活充满一种喜色,眉飞色舞,道:“陛下亲自给取了名字,叫什么……”
“什么雏鹰展翅!”
“嗨,你看着这个名字,多气派!”
“真好,又威风,又让人觉得有力度!”
忽有客人来,却是一同组建的射猎队的汉子来寻他了,他便起来去招待,他的妻子正在做菜,因是猎户,故而家中倒是不如何缺肉。
肉是以土法风干的,很有滋味。
姬衍中看着这青菜,粗粮饭,还有些风干肉。
对皇室来说,算是简朴。
但是对于小镇百姓来说,这是过去十年二十年,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了。
尤其是,还有来历不一般的术士大师传承的丹药,有剑狂慕容龙图亲自去芜存菁的【武典】,有宗师级别武者西门恒荣在摩天宗传遍陈国北地的经验里摸索出来的基础入门功夫。
可以识字,学习术数。
并且打开了上升的道路。
这种种都散发出一种勃勃生机。
姬衍中看到了未来,他也忽而想到了许多的东西,想到了姜万象,姬子昌,想到了宇文烈对他说的那些话,老者的眸子垂下来。
‘另外,她也不再是公主了。’
‘活下来的,不是公主。’
‘陛下的天下偌大,容得下一介孩童,但是,却容不下赤帝的叛逆了。’
‘姬衍中。’
‘你好自为之。’
姬衍中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意识到,自己需要背负的东西,亦是足够的沉重,是否要顺着姬子昌的希望,去将最后的赤帝一系传说斩断。
他缄默许久,听到了细细的声音,姬衍中抬头看去。
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孩子。
那猎户显然极疼爱自己的女儿,请托镇子里面的木匠,做了这么一个很好的椅子,让才三四岁的孩子坐在里面,不会落下来,此刻那小桌子上还有个小托盘,用木碗放着米粥。
小女孩握着木柄勺子,努力地自己学着吃东西。
抬起头,一双眼睛亮莹莹的。
因为只是普通百姓的孩子,所以虽然年岁比起姬宁儿更大一两岁,但是看上去,其实都差不多大的,姬衍中的心中生出一个念想来。
以这孩子,代替姬宁儿。
将赤帝一系的最后痕迹,掩藏吧……
姬衍中缓缓起身,走到了那孩子的身前。
孩子好奇看他,然后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脸,是用手掌握着木柄勺子,有点像是握着匕首一样,横着舀,不少的米粒滴落下来,黏糊在衣服前面的一个兜布上,眼睛亮亮的。
姬衍中缓缓伸出手,按着这孩子。
“抱歉了。”
“孩子。”
………………
“哈哈哈,好,发现了一头大野猪,这孽畜,出来破坏田地,也会攻击过路的普通百姓,哼,咱们盯了他多少时候,总算是露出马脚!”
“也已经六月,秋收之前把它弄死,也可去麒麟军那里领赏,算是【除害】,皮革,牙齿,麒麟军要,肉给乡亲们分一分,虽是没有骟过的猪,但是多少算是肉!”
“哈哈哈,好,你们之后把兄弟们召集起来。”
“咱们就做这个为民除害的事情!”
那汉子和好友们聊完之后,就笑着回来,道:“哈哈,老先生,不好意思,咱们有事儿耽搁了,您瞧瞧我这,一谈起这事情,就容易忘记其他的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那老者忽然不见了。
先是怔住,茫然。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孩子也不见了的时候,这才面色大变,心中一个咯噔,担心遇到了那采生折割之辈,心中焦急,本想着自己就在门口,可那老者竟像是有神仙本领似的,一下就不见了。
扑过去,口里大叫:“我孩儿……”
可扑了两步,被桌子遮掩住了的视线展开,这才看到。
自己的孩子就在地上站着,外面披着的那一套,这个年岁的孩子穿着外套给拿走了,只是穿着一身里面的衣裳,只是却又不觉得冷,手里拿着个珠子。
那汉子道:“翠儿你没事,这是……什么?!”
那孩子疑惑,道:“刚刚,那爷爷走,给我这个。”
“唤了娘亲给我缝的衣裳。”
这猎户虽只是贫苦出身,却也是认得东西的,见到这珠子圆溜溜的一个,澄澈明净,里面似乎有一团火在烧着,显然是好东西,却道:“你拿来。”
孩子瘪了瘪嘴:“是那老爷爷给我的!”
可这猎户却不管,只是从孩子手里拿走这东西,也不惯着这四岁女儿,往外面奔出,大声喊道:“前辈,老先生,你东西落下啦!”
“请回来把东西带走,那件衣裳就给您就是。”
可就算他嗓音很大,声音传出去,也渐渐平息下去,眼前所见到的,只有远处群山,还有最近正在往外面大道修的小路,哪里还有什么人来回应呢?
这汉子捧着这一枚珠子站在那里,倒是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
姬衍中在迈步而行。
每迈出一步的时候,袖袍翻卷,就已是掠出去了极远,他怀里有那个孩子的外衣,又拿了些干草,稻草,填充里面,看上去像是怀里抱着这个孩子了。
他说抱歉,是因为那时候他真的有想要拿着那孩子当做替身去死的,历代青史之中,帝王将相们的替身和替死之人,不知道多少,多少所谓的明君豪雄,都做过这样的事情。
是为履行赤帝的遗愿,为天下开天平行第一步。
这样悲壮豪迈的事情。
只是以寻常之人性命为代价,这似乎并不是值得犹豫的事情,真的血肉之躯,自然是比起稻草更为容易被信任,外面的人没有多少见过姬宁儿,做些手段,瞒天过海,不是难事。
但是,姬衍中终究只是个软弱,敦厚,却又心善的普通人。
哪怕是青史上那些豪杰和枭雄眼皮不眨一下就做到的事,老者还是下不去手,他只是拿走了衣裳,因为自己先前浮现出的心思和想法,感觉到绝大的羞愧,将自己身上一枚珠子留下。
在秦王的治理下,那一枚珠子只是个,值钱却又没有那么值钱,不至于犯禁的级别。
而且里面带着一股柔和的火元。
可以给那被带走了外衣的孩子保暖,以免着凉。
姬衍中抱着这个‘孩子’,眸子垂下,他深深吸了口气,终究迈步,奔赴向了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理念,以及赤帝姬子昌最后的托付。
应国大帝驾驭八百年之气运,又行诸残暴之举动,斩戮世家,贵胄,将剩下的各大家族的年轻人驱赶着进入应国疆域,宇文烈归来之后,只是半跪于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尽数道出。
贺若擒虎勃然大怒,道:“匹夫,安敢如此!”
“汝岂能知天下人之心。”
“定有无数人觊觎那所谓公主,想要借助那赤帝血脉,再掀乱世,你此刻怜悯一介女流,他日天下火并死去多少人,你不怜悯他们?!”
宇文烈冷目看着贺若擒虎:
“一介孤女斗容不下的怜悯。”
“也来说他日天下?!”
贺若擒虎大怒,他虽然战场上曾救下宇文烈,但是他是那种经历过太多事情的战将,和宇文烈的脾性根本不对付,几乎要忍不住拔刀和宇文烈打斗。
“罢了。”
应国大帝开口了。
这两位名将都止住动作,应帝道:“只是一介孤女罢了,然宇文终究未曾斩草除根,算你大罪,本该重罚,如此大事,当斩首示众。”
“然如今变局,你的头颅就先寄存于脖上,等你战场上建功立业,再说。”
轻描淡写,这样的事情就被掀开了。
贺若擒虎遗憾,只是心中多少有不甘,大军裹挟着世家私兵往前,不日就要抵达应国的时候,这一日军营却忽然有躁动不已。
有人来营中。
两名大将外出探寻缘由。
却见地上倒着许多披甲士卒,还有几个战将口喷鲜血,奄奄一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石头上,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风吹拂过去,老者的鬓发微垂下,带着一种颓唐之感,贺若擒虎道:
“姬衍中……?!”
他看向宇文烈,而后看着姬衍中。
应帝察觉到了什么,踱步而出。
姬衍中来到这里,这老者看着那应国大帝,他感知到了应帝身上的,那种属于八百年赤帝时代的气运涌动,姬衍中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色变化,最后却也只是轻声道:
“逆臣贼子。”
“我国已亡,岂能够和你这等叛逆共存于天下?老夫姬衍中,今日来此,不过只是要为国家复仇。”
姬衍中抱着怀中的孩子,他忽而往前了。
龙吟声音当中,赤龙的法相再度彰显出来,七重天的威势,在第一时间冲破了军阵的前面一部分,那些穿着铁甲的兵士,不是他的对手,都被他一抬手,一顿足,抛飞出去。
宇文烈握着枪,贺若擒虎也看着那老者忽而冲来了。
两名神将都看到了姬衍中的决意。
“愚蠢啊……”
“可惜。”
他们一并出手,姬衍中冲到了最后,到了应帝身前,被宇文烈的重枪,贺若擒虎的马槊贯穿了身躯,这老者止住了身躯,站在那里,嘴里鲜血淋漓,他看着那肃穆的应帝。
两位神将把兵器抽出,宽厚老者的身上多了好几个窟窿,献血淋漓落下,把这一身早就已经污垢许多的袍服染成了赤色,滴落在地上,即便是宗师,亦是气数已尽。
周围则是成千上万的士兵,握着长枪,弓弩,缓缓逼近。
兵锋烈烈,一位七重天的武者,闯阵有两位顶尖神将坐镇的地方,犹如赴死一般的惨烈和愚蠢。
应帝俯瞰着他,道: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