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斥候深深吸了口气,不卑不亢回答道:
“学之于我大陈鲁将军。”
他没有说是哪一位鲁将军。
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会有第二位鲁将军值得特殊提起了。
秦王注视着这个面上有风霜之色的斥候,看到他脸上的胡须,和带着血丝的眼睛,慨然叹息道:“鲁有先,如此守城之将,虽然是对手,却也是一个棘手的对手。”
“解除他们的兵器,在备用马上带着。”
秦王没有杀死他们,这让这几个斥候有种不敢置信的恍惚感,只是那穿着墨色甲胄的秦王拉动缰绳,让那胸高八尺的龙马往前的时候,斥候校尉恍惚坐在那里,听到一声平和的招呼声:
“许久不见,军士近来可好?”
那精锐的,娴熟的斥候校尉怔住,他抬起头,看到玉簪束发的秦王微笑着颔首,目光清淡,可是恍惚之间,却似乎认得出这一张侧脸。
那是近乎于七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越千峰攻城,鲁有先将军令城池四方关闭,那时候还有百姓在外面,还有些凶犯,那时候的城里面,从中州游学过来的王通夫子收徒,所以有文武会。
许许多多的世家公子们汇聚在那里,谈论自己抱负,清丽的少女们噙着笑,用羽扇遮掩自己的脸庞,只是噙着笑意看着这一幕幕的事情。
也是在同时。
越千峰裹挟了一堆逃犯冲击城池,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在往里面走,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骑着一匹马,就敢往外面冲,说他是陈国的九品武散官,要开门。
那时候的他只是个守城的军士,错以为了这少年武散官的目的,那时候他也还年轻,一腔热血,大声喊道:
“大人是要外出拦截吗?”
“马战重刀不利。”
“请接枪。”
那时候的他抬手把手中的枪抛飞出去,冲出去的少年郎抬手握着那一把陈国的制式长枪,顺着马的冲锋,抬手一掷,长枪带着风,洞穿了一名脸颊有伤疤的犯人。
那犯人正在准备对一位温和的老人动手。
那时温和文雅的老人抬眸含笑,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道门祖文远。
故事仿佛开始轮转起来。
那时候一腔热血未曾寂灭的守城军士,现在胡子拉碴被排挤在外的游击斥候,时间多么无情,这斥候校尉张了张口,手中的兵器落在地上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样称呼眼前的人。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心情,看着那一日冲出城防的少年武散官,在七年之后,用这样的姿态重新走来了,只是许久许久之后,他闭着眼睛,道:
“世事无常啊,大人。”
“也只是,努力活着罢了。”
秦王回答:“是啊。”
“世事无常。”
这四个字,乱世里的许多感情,也就已经道尽了。
这一支大军从赤龙秘境出发,抵达了一处修养补给的道路,毕竟是这样的大军,其中有几次被发现,发现他们踪迹的,几乎都是当年鲁有先麾下的校尉。
但是可惜,全部都被拿下了。
远远看着,似乎已经可以在这时的天色里看到陈国城池的影子,秦王笑着道:“这里的路,我可实在是太熟悉了。”
段擎宇道:“是之前已经做过了调查和准备吗?”
秦王扬了扬眉毛,回答道:“你要是这样说的话,倒是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我这个调查和准备,可实在是太早了,大概六年前,我那时候在陈国犯下了大的事情。”
“大概是闯了陈国的皇宫,杀死了陈国的宰相,劫狱带走了岳帅和麒麟……”
“那时候陈国有二线兵团的小股追兵追着我。”
“我就是在这陈国里面来回越过江流,然后甩开他们,直接北上,到了镇北城那里,那一年,可算是做了很长时间的江湖游侠了。”
在缓和修整,重骑兵换马,磨刀,进食的时候,秦王抓起一把白雪塞到了坐骑的嘴巴里面,他的目光平缓,提起往日,也只是笑着道:“倒也算是有趣。”
“谁能想到,年少时候被追杀的经历,反倒是成了这个时候,能够精准进入陈国疆域的底气呢?哈哈哈,这世上的事情,前因后果,一饮一啄,有时候倒是精妙得很。”
秦王看着远处的天空。
在靠近关翼城和江州城的一处峡谷驻守之地,他们暂且蛰伏起来了,准备等到天日落下,而众人沉睡的时候,在那种所有人的警惕性都放低到了极致的时候。
短途直冲破城。
……………………
在这个时候,距离秦王的及冠礼,还有五天的时间。
陈国的都城江州城里面,右相冯玉凝的命令安排了下去,三百万两银子从右相府库里面拿出来,交给了右相的心腹大管家,大管家领受了右相的命令。
看着清点出来,码好的那些银子,脸上却浮现出挣扎之色。
他把里面的银子拿出来三分之一,这一幕让他的妻子吓了一跳,面色苍白,拉着他的袖子,道:“当家的,你要做什么,这个可是丞相大人给的啊,你,你……”
大管家劳如英脸色挣扎,道:“是,但是,这也是咱们的性命!”
他的妻子害怕地呆住了:“什,什么?!”
劳如英道:“如今天下大变,岳帅的大军汹涌,咱们的相爷聪明果断,早早就已经把卖命的钱都送了过去,好几百万两啊,就算是不能再在秦王的麾下当丞相,可是也是大富大贵!”
“可是咱们呢?咱们呢!”
劳如英的脸色有些狰狞:“我从年轻的时候,就给他当牛做马了,我一直好好地伺候着相爷,但是相爷在这个时候,就只是管他自己的事情,从没有考虑过咱们。”
“他去了,是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可是咱们呢?”
“咱们未必还能活下来。”
“什,什么?当家的,你不要吓我!”
劳刘氏的脸色都发白,劳如英道:“不是我吓唬你,相爷要过去,那自然得是要清清白白地过去,安安稳稳的过去,是以天下名士的身份和气度过去的。”
“我给相爷办了太多差事了。”
“我知道相爷太多不能够被人知道的事情,相爷想要荣华富贵,咱们就不能够活啊。”
“为今之计,也顾不得什么相爷,什么主仆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劳如英扭曲了神色:“这个时候不拿钱,什么时候拿钱?!”
劳刘氏道:“你要拿一百万两银吗?!”
劳如英道:“不。”
他道:“这一百万两,才是给出去的!”
“有了这两百万两,天下这样大,哪里咱们去不了呢?咱们可以远远得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那时候,我们也雇佣些人,那时候,我们也是老爷了!”
一百万两被递交出去了。
劳如英前去安排相爷的剩下两件事情。
一件事情是遣散府里的长工,侍女,右相的本家们把家中的那些地契,借债全部都拿出来了。
看着这厚厚一沓的地契,借债。
右相冯玉凝的外甥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疼的感觉,手掌抚过,道:“舅舅是疯了吗?这样多的金银,这样多的地契,都是好东西啊,怎么打算就这么给出去?”
“分出去,分给这些低贱的泥腿子,太可惜了!”
他的妻子道:“可是,这毕竟是舅父的命令啊。”
冯玉凝的外甥道:“舅舅是想要得一个清名,但是,咱们没必要都给出去啊。”
女子讶异,道:“夫君的意思是?”
冯玉凝外甥揽着妻子的腰,得意道:“清名吗,好说,舅舅给了这么多的东西,经过咱们的手,怎么能够尽数都给了那些泥腿子呢。”
“所谓的肥肉手中走,自是满手油。”
“白白得过去,这大陈国立国三百年,没有这个道理。”
“泥腿子啊,好糊弄得很呢,你看,咱们就只要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不就得要跪在地上磕头了吗?况且,再怎么样,舅舅也不会亲自来看这件事。”
“大陈怕是不行了,这地契可是硬通货啊。”
男子只是笑着道:
“大陈将亡,清名无用,这些个地契,足以传家后世,再把卖身契也都收拢一下,最后咱们两个坐拥万亩良田,手下千户人家,不也是痛快吗?!”
“当官,当官,哪里有这样的世家清闲?”
“况且还有清名!”
“至于这些钱……”
他看着这些钱,都分了分,给管事一部分,给其他兄弟分了一部分,剩下了几万两银子,就一起在整个江州城最奢华的酒楼里面饮酒欢畅。
至于那些个租户,百姓,就给了十文钱。
意思意思便是。
又派人去买了彩缎绸子,可是买的人拈了拈绸子,觉得这材料太好了,用来绣文字的话,实在是不大好,买东西的人就降低了档次,一层层下来,就只是买了寻常的彩布回来了。
买了七成的粗布,按照十三成的彩绸去报了价。
去让女眷绣文,但是那些娇柔美丽的女子,看着这些彩布,皱着眉毛,被这样粗糙的,低贱的布料给气得眼眶发红,掉下眼泪来,道:
“竟然要我们亲自去绣文字,怎么能有这样的道理?”
“你们把这样的事情拿来,岂不是要折辱我?折辱我家?!”
“拿出去,全部都拿出去!”
夫人小姐们气恼起来,这些东西就被抱出去了。
但是这毕竟是右相亲自下的命令,到了时日,终归是要把这彩娟交出去的,这些位夫人,女眷便是把这事情交给了随身的丫鬟。
可是这些丫鬟,可不一般。
上等丫鬟也有自己的花名,有自己的小院落和下等丫鬟来伺候的,也是姿容可爱,出行有娇子,每月十几两银自供着花销的,比起小家碧玉的人家不差分毫。
又说着夫人,小姐们还要吃茶,买来了西域上好的沉香,用的白玉,金银器物去作香箓,十分讲究呢,没有这时间去做这些女工活儿。
于是这活儿交给了下等丫鬟,下等丫鬟恭恭敬敬地答应下来,然后皱了皱眉,手指拈了拈这些布匹,道:“好粗糙的布料,伺候姐姐们都已是颇累人了,绣字什么的,太烦闷。”
便又抱着这些东西,去了那使唤婆子,粗脚婆姨那里,这些个普通百姓家出来的婆姨们有些局促,丫鬟把这东西抛下,抬起袖子遮住鼻子,似乎是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于是就让这些粗手婆姨脸上更加局促不安起来。
丫鬟把事情简单吩咐了一下,便离开了。
又是一天晚上,右相府的下人们汇在了那里,本该拿到自己土地,地契,卖身契的男人手里捧着十个大钱,倒似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外的欣喜似的。
右相仁慈,给钱呢!
婆姨抱回来了一些彩布,说是要绣文字,这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往日的活儿比起这个难得多了,但是今天终究是拿到了十文钱呢。
男人把五文钱攒起来了,等到来年的时候,一起寄送回去,攒钱,把自己的地赎回来,就有好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