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只是韩绍没听过什么绝龙岭,一路仓惶西归的两千禁军大多同样没听说过。
连续两日亡命奔逃,期间面对接连不断的围追堵截又屡遭恶战,不少将士已经精疲力尽,几近油尽灯枯。
当下能够支撑着他们一口气的,或许只有脑海中那一道归家的念头了。
代马依风,狐死首丘。
人就是这样,越是遭遇劫难,越是思恋家乡。
“近了,前面就是颍川了,等过了颍川便是河内,到时咱们就安全了。”
仅剩不多的禁军将领同样形容狼狈,依旧在不断鼓舞着士气。
正如他刚刚说的那样,前面就是颍川。
只要闯过了这一关,他们就能活!
活着回到神都,回到他们的家人身边!
只是面对这些禁军将领的话,或许是太过疲惫,又或许是怕一开口就泄尽了胸口的那口气,一众残军败卒无人附和。
一路沉默奔行间,其中一匹战马突然一个踉跄,连同着马上的骑士一同栽倒在地。
“敌”
有将领面色一变,张口喝出一半,顿时止住。
而后暗自恼怒自己,神经太过紧绷。
不是敌袭,只是一路疾行,跑得太久,生生累死了。
看着那匹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的战马,那将领有些惭愧,随后苦笑。
这是日行千里的上好良种啊,谁会想到这样的良驹竟有一天会沦落到活生生跑死的命运?
就像他们这些人一样,年初出神都时,那是何等威武雄壮、不可一世?
谁又能想到短短半年后,他们却是这般模样?
‘败军之将啊’
‘焉有脸面再见陛下、再见神都父老、再见那些阵殁袍泽的家中亲人?’
那将领这边苦笑着,面甲下的冷脸上竟不知何时已经泪如雨下。
此刻他忽然有些后悔。
数日前,他就应该直接死在那济水之畔的。
因为那样反而轻松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座下的战马已经带着他来到那几匹倒地的战马身边。
“郎将,没气了。”
匆忙查看情况的那名士卒叹息一声道。
不是在说战马,而是在说马上的人。
也难怪。
战马与骑军,宛如一体。
若那马上的骑军还活着,又怎么可能觉察不到自己伙伴的情况,任由它生生跑死?
那郎将叹息一声,有些不忍去看。
“寻个隐蔽点的地方葬了,动作快些。”
挖个坑而已,这对武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转眼就可以完成,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说着,他又补了一句。
“记得做好标记,别等日后来寻,到时找不到了。”
日后?
明日后日?还是一年两年?
他这话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但听闻这话的那士卒还是认真点头,抱拳应命。
毕竟谁也不想沦落到弃尸荒野的地步,这袍泽定是不愿,若自己接下来……定也是不愿。
而就在这时,一道听不出情绪的漠然声音忽然道。
“停下休整一番吧。”
是大将军公冶缙。
自济水惨败后,一路败退西归,大将军已经许久不开口了。
此刻突然听到公冶缙的声音,仅剩的一些禁军将领不禁微微一怔。
再看四周环境看起来还算安全且有水源,故而直接应声,传令道。
“大将军有令!全军就地休整!”
休息一下也好。
再跑下去,人疲马乏,尚未临敌就都跑死了。
还不如养精蓄锐,好好准备一番,以应对西归前的最后一战。
就这样两千残军稀稀落落地散步在前方一条还算宽广的河道前休整起来。
只是相较于之前,济水一战后,不少将士竟有些本能畏惧起这样的河流起来。
看着那缓缓流淌的河水,他们就仿佛看到了那浮尸拥堵的河面、以及那久久不曾散尽的嫣红血色……
有将士颤抖着捧起一汪河水,刚入口中便吐了,然后涕泪横流。
因为他忽然想起这河水东流,正与那济水一脉相承、同根同源,里面或许就有自己父兄的骨血逆流而上。
渡河!渡河!
他们渡了!也尽力了!
十万条人命啊!
全都填进了那条济水,可依旧填不满!
“大将军!我们真的尽力了!”
听到这一声怒吼,正站在这条不知名河道旁眺望东流河水的公冶缙回眸,然后点头道。
“诸君英烈,确实尽力了。”
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否认十万神策、天策的武勇、英烈。
他公冶缙也不行。
尽管早在出京的那一日,他就没抱着带他们回去的希望。
但也正是他们的力奋战,公冶缙才会耐着性子亲自带他们西归。
否则……
‘否则会怎么样?’
‘本将会在济水之畔战死方休?’
这些天来,公冶缙一直在复盘、思索济水一战的过程,以及惨败的前因后果,竟忘了细想其它。
比如说,如果不是那些神策、天策将领央求自己,带他们麾下儿郎回家,自己会怎么做?
‘应该会死在那儿吧……’
除了本身的骄傲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惨败外,他也无法回去面对太康帝。
正月寒风中,帝辇出京亲自相送。
如此隆恩,也值得他公冶缙一条命。
可此刻,当公冶缙真正脱离了当初的死局,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不想死了。
或许正应了那句老话,千古唯难一死!
又或许是他真的觉得那样简单的去死,实在毫无意义。
他要活!
活着一举洗刷今日的耻辱!
他也坚信,如果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重蹈今日之覆辙!
他会赢!
心中念头倏忽闪过,公冶缙望着眼前的东流之河,目光渐渐重新拥有了神采。
“大丈夫之志应如大河东奔大海!岂能因一时挫折而倾颓寻死?”
至于说,他这一战赌输了太康帝给他的十万禁军,会不会让太康帝降罪。
公冶缙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担心。
他公冶缙在拿十万禁军的命在赌。
太康帝又何尝不是拿他公冶缙在赌?
既然都是坐在赌桌上的人,就当愿赌服输。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笃定了太康帝除了他……无人可用!
这般想着,公冶缙燃起的斗志不禁越来越亮,随后心情竟也渐渐好了起来。
抛开身边这两千残兵败将不谈,他甚至有心情观看起眼下四周的景色起来。
长河秀丽,向东奔流。
原本平坦的地势,在目之所及的某处却是陡然有了起伏。
已经褪下戎装的公冶缙一身素白儒衫,此刻背手而立,颇有名士风采。
“你们观那山岭,可似龙首?”
面对公冶缙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身边几名残存禁军将领神色一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不得不说,确实有些像。
只是那龙首却似乎是……断的。
正不知如何接话的时候,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公冶缙身边的曹武,忽然道。
“回大将军,那处山岭末将倒是曾有耳闻,此地的人唤它作【绝龙岭】。”
绝龙岭!
公冶缙面上神色微微一凝,而后近乎下意识地心中一跳,竟是生出几分不祥。
“此岭绝龙之名,可有由来?”
曹武曾好游历天下,入洛阳为官前,走过不少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