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镇辽二城文吏们也没想到,自己等人南下接引的第一批人,并不是什么北上百姓,而是一群刚刚卸下兵甲的俘兵。
不过这样也好,正好拿这些人练练手,熟悉熟悉流程。
说到底,自古以来人口的大规模迁徙,看似波澜壮阔,可真要是将视野下沉,便可看到那沿途的艰辛乃至无数白骨。
若非此时正值天下已乱,生民离丧。
韩绍定下此北迁之策,定会有不少胸怀仁善的文吏冒死反对。
其实说起文人这个群体,有时候还真不好评价与定论。
他们中既有为了富贵权势,终日蝇营狗苟的奸吝小人。
也有面对屠刀自己打碎脊梁,甘为引路之犬的无耻败类。
可你永远也无法否认,他们中确实有很大一部分骨头比那些终日打熬躯体的武夫还要硬!
就算身着布衣,也掩盖不住他们胸中的热血以及那一抹怀揣着天下万民的崇高信念。
你可以笑他们天真,笑他们明明孱弱无力,却还要奋死抗争。
可在乱世之中,这些人却仿佛一盏盏耀于寂黯世间的孤亮星灯。
他们不灭,则就算这个世间再是黑暗,也依旧存续着一丝光明。
不可否认,当初选择北上冠军的那一群神都小吏,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抱着破釜沉舟,想要借此成就一番事业的想法而来。
可你要是说他们没有理想信念,却也不尽其然。
毕竟若非依旧心存有着那一抹天真的幻想,谁又能够真的舍弃手中的一切,选择远离神都的繁华,去搏这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神都小吏看似卑微,却也是这天下大多数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
“王君、楚君你们说……君上如此兴师动众,此事能成吗?”
好不容易处理完手中事务的官吏,得空闲聊间,其中一名官吏颇为犹疑道。
听到这话的王君呷了一口茶水,摇头笑道。
“你啊,就是喜欢杞人忧天。”
说着,顺势向着北方拱了拱手,这才道。
“咱们跟着君上也有些日子了,你们何时见过君上想做的事情不成过?”
若非亲眼见识过君上,他也不信这世上竟真的有人文韬武略皆是如此超凡。
其中武略就不说了,军中那些个匹夫明显更有发言权。
而且诸般堪称传奇的战绩都是明晃晃的,由不得任何人否认、置喙。
而文韬二字,在他们这些已经历经实务的文吏眼中,其实也不过是治世二字。
关于这一点,或许刚开始时他们还会抱着怀疑的心思。
可随着时日的推移,那位君上之前定下的诸多策略渐渐展露出成果,当初的怀疑有多重,如今的叹服就有多深厚。
有些人甚至渐渐演化出远比那些军中武夫还要强烈的狂热敬服。
“君上,当真是天纵奇才!”
这一声感慨,在场两人点头表示认可。
只是刚刚开口说话的那文吏脸上的迟疑之色,却依旧没有散去。
这让王君多少有些不满,觉得这厮对君上不够忠贞。
倒是一旁被称作楚君的那文吏看出了端倪,笑了笑便道。
“张君这是在担心,君上将如此多的人力、心力投入草原,来日可能血本无归不说,还会因此养虎为祸,生出肘腋之患?”
张姓文吏闻言,眼中一亮,顿有得遇知己之感。
“还是楚君懂我!”
说着,眼中浮现忧虑,感叹道。
“蛮族豺狼也!畏威而不怀德!”
“宣以兵锋之威,让之时时敬畏才是王霸之道,焉可信重?”
“而君上如今对乌丸蛮族……过于仁善了,实话说,张某实不敢苟同!”
他这话还是收着说的。
没敢直接说‘君上怕不是被那乌丸王族妖女蛊惑,这才定下此策’。
不过话里的意思,他却是表露清楚了。
按照他的想法,对于蛮族就应该不听话就打,打到听话为止。
怎么能将如此多的资源、精力投入到草原之上?
要是来日这些蛮族因此彻底开化,变得更加强大,届时岂不是一场泼天大祸?
不得不说,张君的担心与忧虑确实很有道理。
可王姓文吏却听不得这些。
在他看来,君上圣明无过,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只需听命行事,将手中的事情做好,克忠职守就好。
像张君这般提出质疑,他无法接受。
故而随即便是脸色一变,怒而拍案。
“闭嘴!君上之策,岂有我等臣子质疑的资格?”
“莫非你有二心?”
面对好友的这番指责,张君也是恼了,当即反驳道。
“为人臣者,弥君之过,乃是本分!”
“如何能称得上二心?你休要胡搅蛮缠!”
而眼看两位好友因为一句话突然翻脸,楚君也是哭笑不得。
于是赶忙上前打起了圆场。
一面安抚住王君,让他稍安勿躁。
一面对张姓文吏道。
“张君多虑了。”
“君上虽说过自己本为凡人之身,不可能凡事皆无过错,但此事……楚某觉得君上之策,方为定万世之策!”
这话的前一句否认了王君‘君上圣明无过’的主旨,而后一句则更是直接推翻了张君所有的担心与忧虑。
顿时让二人齐齐露出不满之色。
楚君这次没有安抚,只是径自道。
“君上说过,历来边患皆由内外之别而起,若无内外之别,混元一宇,便无边患一说。”
张君闻言,当即反驳。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区区蛮族,焉配与我雍人混为一谈!”
前一句还算在理,后一句则带着浓厚的个人情绪了。
当然,也不纯粹是个人情绪。
而是他这一脉传承的共性。
其性之烈,甚至远超武人。
楚君闻言没有直接反驳,只是淡淡提醒道。
“张君莫不是忘了楚某乃是楚人?”
楚,昔隔绝于中原诸侯,蛮夷也。
一语既出,张君顿时语塞。
真要论起来,除中原数州之地,余下吴、越、楚……甚至包括当今大雍起家的雍凉之地也算是昔日蛮夷。
可现在谁还会追本溯源,岂不是脑子有病?
更何况或因战乱、或因天灾、或因其他诸多因素,导致历代大规模迁徙,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哪里还区分得清楚?
见张君愕然沉默,略显窘态,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楚君失笑一声,随后才道。
“没错,君上眼下正是要主动促成这一进程!”
“快则数代,慢则十数代,那茫茫草原便亦会如昔日吴楚等地一般,彻底化归我大雍所有!”
“草原之民,亦为我大雍之民!”
“地无分内外,人无分你我!如你我皆同!”
楚君这话说时,一改往日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竟现出几分与王君类同的狂热。
“张君!王君说得不错!”
“君上文韬武略,皆天纵奇才!雄才大略,更是远胜历代明主!”
“屈身君上这等雄主为臣,此我等文士毕生之幸!”
一番慷慨陈词,顿时让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王君热血沸腾。
“说的好!”
“此生得幸蒙此明主!我等当共勉之!”
而这时,明显已经被说动了的张君,却依旧有些迟疑。
“可……可若是出了差错”
若是出了差错,那可就是一场浩劫!
对此,楚君一挥衣袖,断然道。
“没有差错!就算有错,也非君上定策之过,乃是我等文吏之过!”
说着,忽然起身面向北方,半是呢喃半是坚定道。
“楚某已经决定了,待北迁一事顺畅成型,楚某会向君上请命,北上草原教化蛮民!”
“教他们学我雍人之语,识我雍人之字!”
“教他们蓄发易服,敬祖尊老!”
“穷此数代之功,必有所成!”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楚君浑身散发的光芒,就连早已引为挚友的张、王二人也有些被其光芒所摄。
两人在沉默了一阵后,终是忍不住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