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姿挺拔的山子,比老北安王还要高上莫约半个头,这让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的老王爷点点头,后者直接靠着金銮殿高台上的龙椅席地而坐,一边拍拍身旁的高台地面,一边开口道:
“来,坐下说话,你小子这身高倒是附和你另一半赢氏皇族的身份,要知道当年的赢氏皇族,以人高马大著称,甚至连女子,都普遍都比其余人族要高上一截,咱们其余十四氏,也只有梁氏能够在身高之上和其比上一比。”
老王爷的话语声,没有半丝冷厉之色,就好似一位温和的老头,正在话着家常,感叹着人生,因此同样靠着金色龙椅,席地坐下的山子,一金一红迥异的眼眸之中,茫然之色再次浮现,随后他的耳边再次响起老王爷苍老的声音: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一路在荒无人烟的雪原赶路的老王爷,此时对外界的消息极为闭塞,因此他认不得山子这位目前已经被大夏通缉的叛逆,所以才会有此一问,而其身旁的山子听闻之后,低头望着身下那散发着鎏金色光芒的地面,轻声开口回应:
“吾名,山姜。”
“山姜,倒过来便是江山,江山江山,这些前朝赢氏的罪民倒是玩的一手好文字游戏,这是在时刻提醒老夫么,老夫北安王江氏一脉如此多的子嗣,为避朝廷忌讳,名山者一直是禁忌,却想不到在你这小子身上出现了,希望陛下别降罪给我便好。”
老北安王的打趣之语,冲淡了周围横尸遍野的肃杀,让金銮殿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少,随后山子轻轻摇了摇头,轻轻开口道:
“之前有人告诉我,我不叫江山,而是赢山。”
“不,你就叫江山。”
老北安王转过头,注视着一旁山子此时有些丑陋狰狞的脸庞,双眸之中满是认真之色,随后这位风流半辈子的老者,一字一句,满脸肃穆地再次重复了一句:
“你就是江山,生是我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
此言一出,山子眼中的目光狠狠一跳,随后很久都未开口回话,过了许久之后,老王爷继续开口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和老夫说说你之前都有何经历?”
老者这询问声一出,山子的表情瞬间变得肃穆,将上半身挺的笔直,直接抬手捶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夏军礼,中气十足的声音滚滚而出道:
“大夏无尽山玉龙关暗刺军校尉,见过北安王殿下!”
“好,好啊!”
老北安王忽然仰天长笑,笑声豪迈苍凉,整个身躯之上的黑袍连同着满头银发四处飞舞,但是笑着笑着,却有两行浊泪自其双眸向下滚滚流淌,宛如一位疯癫的老人,随后整个满目疮痍,大面积崩塌殆尽的地底大殿内,不断回绕着老王爷的笑声。
许久之后,停止了又哭又笑的北安王,注视着面前的山子,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那张金色龙椅,继续轻轻开口道:
“山儿,前朝的那些人费劲心思要把你送上这张椅子上,现在爹问你,你想不想坐上去试一试是何等感受?”
第0843章 还是要死,对吗?
“想不想去坐上那张椅子,去试一试什么滋味?”
老北安王那近乎于玩笑的语句,让整个殿内所有听闻之人,纷纷脸色狂变,因为这句话,几乎不可能自这位视大夏荣耀为毕生最重要之事的北安王江玉口中说出。
老王爷虽然晚年以风流著称,在民间的口碑并不好,常常被当做谈资,可这些他其实一点不在乎,然而对于他亲手拼杀出来的大夏荣耀,他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去维护。
所以此问一出,原本脸色缓和不少的山子整个人一下子绷紧,双拳紧握,望着面前老者的双目之中,带上浓浓的疑惑和不安。
琉璃城下方原本极为宽阔的金銮殿,在九根作为支撑的盘龙大柱被老北安王砍断六根之后,有八成的面积塌陷而下,同时埋葬了大量前朝罪民修士,哪怕未能直接死去,也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因此真正听到老王爷这一问的人其实不多。
雪半城此时表情和另一侧的运奄拓跋出奇的一致,皆想试图去知晓此时一只手搭在金色龙椅之上的老人,究竟是何意。
不过老王爷也没卖什么关子,继续开口,苍老的声音响起于高台之上:
“这张龙椅,估计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位前朝帝皇坐过,但是在犹如车轮滚滚向前的历史之中,也只有两个人会被铭记,第一位和最后一位坐上这张椅子的人。
“倘若以后史书记载,我大夏无尽山暗刺军校尉,成为了赢氏前朝最后一位坐上龙椅的嫡系血脉,那才是真有趣。”
老王爷的声音落下,山子那布满龙鳞,拥有一金一红两只迥异眼睛的脸庞之上,忽然露出浓浓的自嘲之色,随后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身后的龙椅之上,入手并非是在极北之地放置了近百年的冰冷,而是有一股温热的感觉传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山子的手触碰到龙椅的那一瞬间,整个金銮殿高台的鎏金之光瞬间亮上数分,甚至于虚空深处,隐隐有着一阵又一阵龙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尤其是那张寂寞了百年之久的椅子,开始向外散发着一波又一波金光。
这金光照耀在其余人的躯体之上,带着犹如泡入生命之泉的温暖,并且往身躯里钻,随后雪半城轻轻抬手双手,低头望去,只见原本双手之上被割裂而出的道道伤口,此时正在金光之下,缓缓愈合。
如果有大夏白帝宫内太医院的医官在此,定会惊讶地喊出两个字:
龙元!
在生命之水出现之前,龙元是整个神州浩土公认的疗伤圣药,而此时被大量龙元金光所笼罩的山子却无半点其余异色,而是望着面前同样沐浴着金色光芒的老者,自嘲地开口道:
“是不是在暗刺军校尉之后,还要再加上北安王之子这一个头衔,这样或许还要有趣一些?”
“哈哈哈哈,是的,必须要加上!”
老王爷闻言之后,再次仰天大笑,笑声之中,同样带着深深的嘲弄,是在嘲弄着那弄人的命运,又或者嘲弄着自身?
随后其苍老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若是被史册所记载,那么我这个窝囊至极的父亲,估计也要被那些说书人大书特书一番,风流愚昧不谈,还被蒙在骨子里借了血脉,这是何等的愚蠢!”
老王爷的声音落下,山子同样开始仰天大笑,随后他轻轻抚着身旁的龙椅站起身,然后转身缓缓坐下,边笑边喊道:
“按小刀的话,就是去他妈的命运,去他妈的宿命,你问我坐不坐,那我就坐,不就是一张椅子,何惧之有,坐上去也不会少块肉。”
语毕之后,山子直接一屁股坐在那一张散发金光的龙椅之上,刹那之后,整张龙椅直接迸发出了极其耀眼的龙元金光,同时整个地底大殿开始剧烈的颤抖,大量石块开始自上方坠落而下。
耀眼金光与老北安王头顶之上的那一轮血日相互交织之间,老王爷同样缓缓站起,望着在龙椅之上大笑着的山子,发出一声赞叹:
“有种,不愧是老子江氏的种,一点不孬!”
龙椅之上坐着的山子,望着面前依稀间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相像的老者,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水,随后带着哭腔轻轻开口问道:
“无论我选择做江山,还是赢山,我都要死对吗,爹?”
山子那轻轻询问声好似是世间最锋利的刀,深深地扎进了老北安王的心脏,随后老王爷的眼中浑浊的泪再次流淌而出,轻声开口回应道:
“傻孩子,你姓江,就是江山,此时坐在这张龙椅上的,是我北安王江氏子弟。”
老王爷的话音很轻柔,亦如多年以前,性情还未大变的他,在睡前哄自家孩子讲述故事那般慈祥。
随后山子眼中流淌而出的泪水更多,哽咽声更重,声音再次响起:
“我自小于神京城长大,于无尽山暗刺军中服役时,死在我手里的异族有二千一百四十三位,参与西南蛮林战役时,又杀了三百二十六位蛮族,尽管如此,爹,我还是要死是吗?”
老王爷仰天长叹,泪如泉涌,随后他伸出手,擦掉面前山子的泪珠,接着摸着后者脑袋,轻轻开口道:
“你做的很好,爹以你为荣。”
“就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前朝赢氏皇族的血,而人终究无法战胜自身所背负的宿命,是吗?”
山子的双眼一瞬间变得灰暗无比,眼眶之中留下的眼泪最后变成了血,那是血泪。
老北安王轻柔的抚摸着山子的头,认认真真地开口道:
“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在爹看来,有些事情比生死还要重要,曾经你娘也这般问过我,而且我自己也这般问自己,爹之前没想明白,因此这后半辈子就在沉沦之中度过。
“爹现在知道那时候自己做错了,错就错在应该带着你娘一起走,不过这一次,你不要怕,黄泉路上,爹会和你一起,陪着你,这辈子爹欠你们这些做孩子的太多太多了,不会再错下去。”
老王爷的话音落下,原本于金銮殿上空,那一轮一直被捧起的无边煞气血日,开始向着下方沐浴着龙元金光之海的高台缓缓下沉。
同时这一轮煞气大日之中,无穷无尽的气势开始向上升腾,眨眼之间便直接横跨层层桎梏,直直逼近那传说之中浩瀚无垠的陆地神仙境。
捧日降临!
第0844章 吾父去矣
极北雪原琉璃城地底之下,那轮被北安王集合了全身的煞气,本源之力和国度之力,属于捧日军最强神通的捧日禁忌神通,正缓缓缓缓向着下方高台之上的那一老一少落下。
这是老北安王这一趟来雪原寻子的目的所在,也是老王爷在最后的决断。
这位老者,要带着拥有最后赢氏血脉的山子共赴黄泉,彻底将这一份因果也好,孽缘也罢,结束于这一轮毁灭捧日之下。
当猩红捧日缓缓下沉之际,一旁的运奄拓跋见状,直接面色大变,右手虚握,抽出超一品禁忌道魂霜华枪,向前一步踏出之后,但却再难以行动,随后他低头,望着下方那自虚空之中钻出,缠住双脚的雷霆血蟒,眉头紧紧皱起,俊美脸上的骇然之色越来越浓。
而另一边,被那浩瀚无比的气势整个人轰飞的雪半城自地上爬起,发现自己面前的虚空,出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卷轴,随后老北安王的声音直接乍响于其脑海之中。
“雪半城,撕开它,你将获得自由,到了大夏,拜托你替我告诉陛下,吾北安王江玉,宁负天下人,也从不负过大夏荣耀!”
雪半城伸手接过那遍布符文的传送卷轴,不过其并未立马撕开,而是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高台之上,血日之下那一站一坐的两道人影,双眸之中,满是复杂之色。
这是雪半城这位年轻混血雪民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感受到何为忠孝两难全,何为身不由己。
“娘的,原来极北雪原之外的世界,比只求活下去的雪原,过的还要辛苦。”
雪半城毫无形象地往面前吐了一口唾沫,其手中的卷轴突然间仿佛有着万斤重量,一时间竟然难以撕开。
血日继续下沉,带着虚空尽碎的刺耳破碎声,而其在周围黑黝黝,被轰碎而出的空间裂缝环绕之下,出现了一轮巨大,呈圆形的毁灭地带。
同时那由血日内部所向外散发的漫天血芒,将整个大殿内,无论是雪半城,运奄拓跋,还是老北安王和山子的脸,映衬的通红一片。
红芒之下,山子的泪水依旧在流淌,但是老王爷的整个身躯已经停止颤抖,老人伸出的右手,还是在轻轻拍着山子的脑袋,低下头的慈祥目光,完完全全如一个老父亲,看着令其自豪的儿子那般,随后苍老的声音继续传出:
“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咱们爷俩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若是被家里其余那几个小子看到,绝对会被狠狠取笑的,尤其是江越,他那张嘴最是毒辣。”
北安王的话音落下,山子死死闭上了眼睛,试图不让泪水留下,但是眼泪和颤抖却还是抑制不住地自眼角向下流淌,最后老王爷伸出手,拍了拍山子的肩膀,张嘴仰天发出一声咆哮:
“若是有来生,老子才不要做什么北安王,做一个乡野村夫,好好抚养你们这些兔崽子长大成人,死后还能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好好埋了,岂不快哉,亦不用如现在这般,爱恨不由己。”
老王爷语毕之后,山子猛地张开眼眸,只见其面前的老人,原本苍老的手开始跳跃起密密麻麻的血色雷霆,就好似皮肤正在开裂一般,极为狰狞可怖。
同时一座繁花似锦,花团锦簇的大桥虚影逐渐浮现于老北安王的身后,桥的下方,是九级古朴的石阶,而老北安王此时,正站在第九个台阶之上。
天地之桥,半圣九重天!
老王爷此时身躯之上的无穷气势,与天际之上缓缓下沉的捧日完全结合至一处,整个金銮殿内,所有的石块,纯金,以及冻土都开始被一双手向上托起那般,缓缓上浮于空中,并且不断上下沉浮抖动。
山子身下的那一张龙椅,好似感觉到了毁灭般的危机,开始不停的剧烈颤抖,并且向外释放出一波又一波更为浓郁的龙元金光,企图阻止这一切发生。
但是这张龙椅的所做的一切注定徒劳,因为老王爷以及其所捧起的这轮烈日,已经开始冲击那天地之下,圣凡之间那层世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并且向着陆地神仙之境迈进。
在山子的双眼之中,此时站于面前的老人,明明距离这么近,可是却有着远在天际的距离感,随后皮肤之上雷霆血芒肆虐,气势浩瀚无穷的北安王,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山子之后,温和的声音继续传入后者的耳畔:
“这琉璃城是圣人的国度,能轰碎圣人国度的,就只有另一座国度,本王既然来了此地,那么就在为大夏做最后力所能及之事,山子,爹先行一步,不过爹不会走的太快,因为还要等你。”
语毕之后,老王爷不再犹豫,直接转身,向前一步踏上那身后道果累累,繁花似锦的天地石桥之上。
石桥之上,便是圣位!
下一刹那,一道乳白色的天地光柱,直接以北安王为中心,由地底直冲天际而起,上方无数冻土和岩石,以及整个琉璃城都无法阻挡这光柱半丝,其在瞬间便洞穿了整个厚重的大地,直接沟通了极光笼罩的夜空。
无穷无尽的成圣法则之力自神州浩土中原汇聚而来,随后化作白光倾斜而下,同时天地之桥上的老王爷,满头白发化乌,苍老的身躯和面容逐渐年轻,最后变成一位高鼻梁,深眼眶,面容凌厉,但是却极为俊俏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和山子,和江越都极为相像,但是只过了几息,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老,从青年到中年,再到比方才踏桥之前还要老的老年,也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大量的光点自北安王的身躯开始于光柱之内飘散。
随后被荧光笼罩的老北安王,双眸之中,清晰的浮现出了一位极为高挑的女子身影。
一柄大戟指着女子的眉心,她的眼里满是恨意。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其实在我挥下那一戟的瞬间,江玉就已经死了,现在我带着儿子来找你,这人世间,太苦了。”
北安王江玉最后的话语落下,龙椅之上的山子仰天张嘴,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吼,随后天地之桥上的人影完全化作光点如烟花般炸裂,下一息,吸收了所有的法则和国度之力的血日正式降临于金銮殿高台,随后向外轰然爆开。
极北雪原雪狼部落中央营帐,将大戟自一位魁梧雪民胸口抽出的北安王长子天门侯江清,无尽山玉龙关,捧日军营帐内查看战前部署的总指挥使第二子江河,神京城上四军驻地,正在盘腿修炼的第三子江屠,以及天辉军大袍飞舞,站于远古黑龙背上的北安王第四子江越,在这一瞬间,齐齐捂住心口,垂首跪伏余地。
四人再抬首之时,已是泪流满面,仰天发出一声悲鸣:
“吾父去矣!”
第0845章 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