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城门废墟口,层层叠叠的尸骸堆在一起,已经冰冷的鲜血早已凝固,浓郁的尸臭吸引来了几只骨瘦如柴的鬣狗,瞪着猩红的眼珠在腐烂的尸体当中寻找着“美食”。
层层叠叠的尸体混迹在早已被鲜血浸泡成“泥塘”的深红色泥土当中,从城门的废墟一直延伸到内堡的大门前,残破不堪的墙壁下面惨死的士兵堆积在一起,仿佛还能看到它们死前狰狞的面貌。
从废墟中走过的艾伦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眼前这尸横遍野的残酷场景让少女忍不住去想象,那个在这座城堡里坚守了整整数日的家伙,究竟经历了怎样可怕的战斗,心中的担忧比原本更加沉重了。
推开城堡的大门,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偶尔能听到几声痛苦的哀嚎,倚靠在墙壁上的残兵们有气无力的吃着东西,还能勉强站着的弟兄们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照料着,尽可能的让他们舒服些。
在出发的时候将近四百人的军队,现在残存的战士连几张长桌都坐不满了。看到那些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不知道是该鼓励还是安慰他们的艾伦,默默的将心口的话重新仿佛了肚子里,孤零零一个人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上了大厅的楼梯。
在来之前艾伦曾经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和这个混蛋说——为什么没有去海牙港看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写过信,为什么……太多太多的话了,自己想要说什么?金发少女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有这么多话,说到底只是感觉很委屈罢了。
但是当看到那个躺在床上,胸口、肩膀、手臂和右腿都缠满了绷带,明明身体都在不停的颤抖,还紧咬着牙佯作轻松的爱德华·威特伍德,艾伦就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想说了——最起码他还活着,而这就足够了。
不算宽敞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和血腥味,蹲在床边的希雷尔刚刚为爱德华缠好了绷带,从床边起身站起来,正好撞见了准备走进来的金发少女。
“你、你好。”看到面前这个紫发女人那盯着自己,似乎是在观察一样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的艾伦赶紧微笑着举起手想要打个招呼:“很高兴认识你,我、我叫……”
“我知道您是谁,尊敬的艾伦·克温小姐。”希雷尔没有笑,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弯腰向艾伦回敬了一个礼,极其不适应的呼了口气,然后很是强调的多说了一句:“爱德华……大人和我提起过你的名字。”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哎?”看到女佣兵要离开,有些诧异的艾伦赶紧回过头喊了一声:“请、请等一下!”
希雷尔回过头,却看到局促的金发少女脸红了红,像是很不好意思的伸出右手:“我、我听他们说是你救了爱德华一命,而且还一直在照顾他——没有别的意思,就、就是想要谢谢你,谢谢你为他做的这一切。”
“没什么,我只是他花钱雇来的佣兵而已,这都只是分内的事情。”看着金发少女脸上那有些小小的紧张和感恩,还隐隐带着点儿戒备的神色,希雷尔面无表情的说道:“您完全不用这么客气,艾伦小姐。”
艾伦脸红了红,对方那澄澈的眸子好像已经洞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似的,仿佛是小兔子一样赶紧躲开,朝着房间里面走进去。站在屋外的希雷尔却没有着急的离开,站在外面久久的注视着刚刚那个少女的身影,低垂着头隐隐的像是在想些什么,只感觉心口有股没来由的怨念,久久无法散开。
咬着牙,努力睁开眼睛的爱德华看到走进屋子,有些不知所措的金发少女。头痛欲裂的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却也只是笑了笑:“好久不见了,亲爱的艾伦。”
“……”金发少女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床边一刻不离的凝视着他。有些尴尬的爱德华随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哦……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找来的那支援军,恐怕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恐怕奥托·克温子爵也来了吧?我从城墙上看见黑底盾枪旗了——能够召集这么多的海牙堡骑士,没有奥托子爵的命令那是不可能的;我估计路斯恩那家伙已经劝过你不要来,但是看来也没什么用;至于莱昂纳多爵士,他应该是非常坚定的,说服他可不太容易,更何况从一开始这些就是我的任务,完全没有必要……”
“……你话好多。”金发少女突然说道,眼睛看着被打断了的爱德华,声音里似乎还有些哭腔:“第一次看到你说这么多的话。”
开口又止的爱德华干笑了两声,也不再说什么了。犹豫了一下的少女还是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将床上的爱德华紧紧抱在了怀中,紧紧的抱着仿佛一松开这个讨厌的家伙就会消失不见了。
即便是隔着对方的鬓角,他依然能感觉到少女那抽泣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的肩膀。安慰似的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放心吧,我死不了的,就算城堡陷落了我也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没有人能够拦住我,更没有人能够杀死我。”
但是少女依然没有停止哭泣,贝齿轻咬着下唇,死死抱住爱德华残破的身体:“你一定还要继续这样下去的,对吧?就像在海上的那一次,在森林中的那一次,还有之后……以后肯定还会继续下去的,对吧?”
拖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身躯,继续一场又一场生死的战斗,永远的继续下去,直至最后一口气吐出,疲惫的心脏停止跳动。
感觉着少女娇小的身躯的颤抖,爱德华只得无奈的笑了:“是啊,还会继续下去的,说不定还会是一辈子的事情呢,后悔了吗?”
只有这种时候,爱德华不愿意撒谎——哪怕他极其不愿意把原因说出来,也不想欺骗怀中的少女。
野心、权力、宏愿……这一切能够激起自己愉悦的东西,是爱德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动力,也是仅有的目标,除了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追求些什么东西——前一世所在意的一切,在死去之后全部烟消云散了,他需要一个新的,更有诱惑力的目标。
没有什么比野心和权力,更能够弥补这当中的空白了——尤其是在尝过它的滋味之后,更是欲罢不能!
米内斯特、圣树骑士团、马尔凯鲁斯、克温……这名为“都灵王国”的宏伟宫殿并不是什么和平的“星空神国”,而是货真价实的角斗场,倚靠吞噬所有人的血肉为生。只有打败前面的一个又一个敌人,才能够得到更多的权力,而不是像蝼蚁稚虫似的,被人肆意的驱使和碾压。
不想挂上奴隶的锁链,唯一的选择就是成为手中握着锁链的人。
“我才没有后悔呢!”倔强的少女昂起头,碧蓝色眼睛里还闪烁着盈盈的泪花:“我可是艾伦·克温,才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来。”
“我要说的是,如果你真的准备那么做,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把我丢在一边……无论你将来准备如何,我都会站在你的身后,而不是仅仅在旁边看着!”
第一百零二章 我的骑士(下)
当太阳从大海的东面徐徐升起的时候,山坡上的紫帆佣兵团终于降下了旗帜,井然有序的从都灵大军让开的道路撤到了海岸上。排成队列的雇佣兵们的脸上到没有任何的愧疚之色,亦或是懊恼,仿佛昨夜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血战。
在经过整晚的讨论与争辩之后,受困于此的紫帆佣兵团,或者说兰德泽尔·奥托维克终于和都灵远征军达成了一向协议——解除和璨星城的雇佣合同,并且接受都灵远征军的雇佣,时间同样是三个月。
这听起来相当稀罕,作为这支援军统帅的奥托子爵甚至都有点儿不相信——在都灵人的眼中紫帆佣兵团几乎就等于璨星城的私军,怎么可能这么毫无芥蒂的转身投敌了?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兰德泽尔不得不多解释了两句,紫帆佣兵团和璨星城的关系。
尽管紫帆佣兵团在三十年前的战争当中始终站在了璨星城的一方,并且与多米尼克内战之中也是璨星城的重要支持者之一,但实质上双方依然是雇佣关系,并不存在所谓的隶属或者“同盟”一类的情况。
因而看起来好像是投敌一样的行为,但是在这群雇佣兵眼中也就是换了个雇主而已,这种事情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多米尼克内战之中,因为雇主拖欠薪酬而哗变,甚至在战场上投敌的举动他们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都成为了常态,毕竟他们只是对雇主的钱效忠,而不是对某个人。
当然,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个说起来好听的“歪理”而已——璨星城和紫帆佣兵团的关系早已不仅仅是雇主和佣兵的关系了,在奥托子爵看来这个叫兰德泽尔的家伙,仅仅是想要找个理由避免为了璨星城的奥托维克家族陪葬而已。
这也是爱德华一开始没有接受兰德泽尔条件的原因——他们是雇佣兵,哪怕再怎么强大,再如何训练有素都不能改变这一点。兰德泽尔的地位是和紫帆佣兵团的强盛与否直接挂钩的,一旦在号角堡伤亡惨重,他原本的地位也将不复存在,哪怕是为了这一点这个家伙也不会选择和都灵远征军血战到底的。
而作为接受都灵远征军雇佣的条件,紫帆佣兵团将会被留下来作为守军驻守在璨星城,为远征军维持整座城市的治安和稳定——当然,那都是在征服了璨星城之后的事情了,但是在失去了最强大的主力军团之后,这座古老的城邦还能坚持的时间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凭借着城墙和市民、私兵组成的军队,奥托维克家族或许还能抵抗一段时日,可粮食的日易损耗,贫民和贵族之间日益加剧的矛盾——或许用不着真的大举进攻,璨星城就会不战自溃,甚至是主动投降!
但是眼下这样的局面都还仅仅是美好的设想,慢慢蚕食着璨星城领土的莱昂纳多爵士,一边扫荡着这里的乡下,一边从海牙港聚集着南方领主的军队,总数近万的大军云集于璨星城下,随时都会正式宣战攻城!
空寂的夜晚,号角堡的城楼顶端烈焰苍鹰旗依旧在飘扬着——在紫帆佣兵团被打退了之后,小古德温也就又把这面旗帜重新挂了回去,对这座城堡里所有还活着的人而言,看到这面旗帜依旧在那里飘扬着,就是他们还能继续站起来,并且引以为傲的标志了。
哪怕他们当中很多人连都灵人都不算,甚至连那些黑鸦佣兵们严格来讲都是都灵王国的敌人,他们的北方老乡的伦德海盗们,始终困扰着王国的北部。但是现在,那面旗帜让他们都变成了一家人,哪怕是暂时的。
有些勉强的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拄着拐杖的爱德华微微有些一瘸一拐的在城楼上步行着,气有些粗喘,断了两根肋骨的胸口好像着了火似的疼,额头的冷汗还在筛糠似的落下来,让他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倒下的痨病鬼似的。
但是爱德华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躺在床上的日子了——自己必须尽快恢复状态,都灵远征军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如果这个时候就选择停下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战功都会和自己无缘了。连最艰难的时刻都挺过来了,怎么能在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停下?
璨星城之战,对于路斯恩而言是证明自己的机会,对于爱德华来说也是一样——而一场战争不可能有两个同样耀眼的人,米内斯特家族强大的资源会让路斯恩占尽优势,自己必须拼上一切才能有虎口夺食的机会。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比较隐晦的缘由——爱德华极其讨厌躺在病床上,会让自己联想起前一世的很多不美好的回忆。
“还能拿得动剑吗?”奥托子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的表情依然坚固的好像磐石一般毅然不动,可话语中关心的味道却也是非常明显的。
“只要有那个必要,随时都可以。”爱德华毫不在意的轻声笑了笑,拄着拐杖十分谦卑的向这位老人鞠了一躬:“还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没有您的援手号角堡今天必定会陷落,您救了我们所有人。”
“不是我要来救你,而是艾伦。”老人的目光悠悠然和爱德华对视着,嘴角好像还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你要谢的话是不是谢错认了?”
“但我很清楚如果没有您的同意,艾伦小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领那么多骑士和士救援号角堡,所以我还是必须对您表达这份谢意。”爱德华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真诚:“不论您是为了什么,我的命都是被您救下来的。”
尽管依然对爱德华满是敌意,但是在那双真诚的眼睛里,奥托·克温还是很难让自己生气起来,只能冷哼一声把头扭过去:“不要会错意了——号角堡对远征军无比的关键,我是为了这里才答应了莱昂纳多那个天杀的来救你的!”
“我明白。”爱德华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那副了然的笑容还是让奥托有气吐不出来。
沉默之中的老人看了一眼城墙下的累累尸骸,原本凌冽的目光似乎也稍微缓和了些许:“你做的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