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哀愁:一个真实的梅艳芳 第22节

演唱会前十多天,她因为刚做过化疗,身体很弱,虽然安排了彩排时间,但她根本没有体力去应付。

开show前一星期,我到她睡房里,搂着睡在床上的她,说:“小妹妹,起身啦!”她一转身,抱着我,看见她这么累,我说:“如果真的太累,迟些才做吧(演唱会)!”但她说:“一定要做,不做没得做啦!”她的话犹如在我心上插了一刀。

在那刻,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跟她说:“我了解你的坚持,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和你做的决定,你天生属于舞台,任何彩排你也不必理会,你把所有关于演唱会的工作押后,反正不必跟舞蹈艺员彩排,你保留体力至开show前两三天,才跟上海管弦乐团彩排,不必向其他人解释原因。”有幸看过这个演唱会的人,都知道阿梅已经尽了全力,做了个好show。

2、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4)

如有毒药会喝下去

每晚完场后,我都在她家陪她吃宵夜,当时她已经吃不下,因为吃了东西便觉得不舒服,需要吃很多胃药,我很担心她的肝或胃出现问题。她吃得那么少,却需要大量体力应付表演,发烧也照样演唱。其实她很应该去检查,但她抽不出时间。

为了替阿梅做演唱会服装,我已经在香港留了个半月,因此并没有陪阿梅去京都。我以为只要待她回港,继续治疗便可以了。可是,当她入院检查,医生要求阿梅给他们更多时间。要她留院开始疗程,医生说她能够做演唱会已是奇迹,是上天特别赐给她的,但阿梅早已安排了很多工作,在朋友力劝下,她发了个短信给我:“如果我现在不工作,我会胡思乱想,做的话就不会想太多。你知否我做完化疗有多辛苦?我想,如果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要是面前有一碗毒药,我相信你一定会喝下去;如果是我,我也会那样做。”我理解她的想法。

不过,结果她依然要入院留医,她当时的血小板很低。

眼神充满不舍与无奈

希望大家不要怪责我们在那时候撒谎,试问有谁愿意每天都有一群人站在你家门前,看看你病成什么样子?我们唯有用尽不同的方法和途径进出医院,那是很不好的经历。病人是不应该受到骚扰的,应该待她病好了,才出来跟大家见面;加上未免影响到医院里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我们更加不得不这样做。

过去的一个月真的很难受。阿梅几乎整个12月都住在医院里,我只得不停进出香港,每次陪她三、四天。

12月20日,收到消息说阿梅要进深切治疗部接受一些疗程,只因为那些仪器都在深切治疗部,而不是因为她有生命危险。

笠日我回港看她,其他人都出去了,我坐在她床边,她把手伸给我,我捉着她的手说:“小妹妹,不用担心,小事而已,用心,好好休息便没事了,医生说你很坚强。今天晚上我就走了,因为没带衣服,也没订酒店。”她叫我到她家住,说可以叫助手替我买衣服。刚巧医生进来看她,我怕她不许我走,就趁那机会离开了,当我走的那刻,她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的眼神是矛盾的,充满不舍与无奈。

我离开病房时,觉得有点后悔,但我跟自己说,我坐着也于事无补,只会骚扰其他病人。

最难忘的平安夜

临行前,我答应24日回港陪她度圣诞。当我在下午四时多抵达医院,发觉气氛很有点异样,当时陪着她的有契妈(何冠昌太太)苏小姐,连炎辉,每个人都好像“有些事情”。不知道是否由于医生替她用了镇静剂和止痛药,阿梅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如果你大声跟她说话,她会醒一会儿,然后又再入睡。我度过了一生最难忘的平安夜。医生告诉我们:“梅小姐的情况不太好,但我们已经出动每个部门最好的医生,我们一直抢救她的每一部分,这是紧要关头,很多事情都要看这几天了。”我看着医生替阿梅插喉,真是心都碎了,因为之前她只需要吊营养水,若果不是危急,也不会替她插喉,我知道这是惟一的,也是最好的方法给她营养和增强抵抗力。

我是如此的疼爱她。如果我不是一个非常镇定、理智的人,如果我稍微冲动,我会宁愿就此死掉,有什么比爱莫能助更难过?看着自己一手培植了这么多年的人受这样的苦,我一点也帮不上她。

把关心她的人拒诸门外

往后的几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的。我们不停收到电话,朋友都说要来探望阿梅,我不明白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可是,这是危急关头,越少人接触她,她便越少机会受到感染,为她好,我只得硬着头皮,不住替她挡驾,我把我没有必要开罪的人都开罪了。凡事没有绝对,阿梅多朋友本来是好事,但想不到今天会要我替她承担,把关心她的人拒诸门外。还有一点,很多朋友在那关头都想给阿梅介绍医生,认为可以“搏一搏”,但我觉得应该尊重病者意愿,这位主诊医生是阿梅自己选的,而且已经有七、八个全港最顶尖的医生照顾她,若然在那时候突然加入其他医生,反而打乱阵脚。

她的眼珠不停转动

12月29日,下午四点,医生说:“陪她多些,她应该是这个钟头的事了。”我的心很急,但急也没用。很多爱惜阿梅的朋友要来看她,我也不再阻止了,当她还有得救治的机会,我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但如果这时候再不让朋友见她,是太不近人情了。

我陪在她身边,朋友每三个三个的到床边看她,我告诉她谁,谁,谁来了,也不知道她是否听得到。在那七、八个小时里,她的眼珠不停转动,医生解释说是脑神经线的自然反应,不等于她看得见人。我看着她的心电图,血压,呼吸,她不断奋斗,她真的很强劲。

直到凌晨两点多,梅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我尽力安抚她。突然,我看见Donny(阿梅的助手)冲出病房,我心知不妙,他一定是去找医生,我看见阿梅的心电图已成一直线,我立刻捉着她的手,叫她放心,不要牵挂,有缘总会再见。她走了,她的样子很安详,没有半点挣扎。

喜欢她的一个表情

回想八二年,我在当时的华星总经理苏孝良手中接过梅艳芳。二十年来,我是尽心尽力去协助她。(编者按:当时刘培基已是全港最有名的时装设计师,许冠杰,罗文,汪明荃,叶丽仪等红歌星的演唱会服装,由他一手包办。)我和梅艳芳第一次见面,对她来说是印象难忘,她经常对人说:“当时真是给Eddie吓死。”

2、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5)

那时候我的工作很忙,我约了她到我写字楼见面。她参赛那夜,我在荧幕上见过她,但因为没专心看,对她无什么印象。

我只把她当作一般模特儿处理,“你坐下先喽!”打个招呼便继续忙手边的事情,忙完了,才跟她说:“你是Anita?你除衫喽!”她被我吓了一跳,其实我的意思是叫她把外褛脱下,她穿得那么密实,我怎看得清楚她的身形?她很害怕,脱下外褛,里面竟是一件恤衫。其实我需要看的是她的骨架,她的锁骨位置,我于是丢了一件tubetop给她,她显得很害羞,但还是去换上了。我看过便让她离开。

我对她的第一个印象,谈不上喜不喜欢,但我喜欢她一个表情,就是当她不笑时,她的嘴巴令她看来有点骄傲,那种味道很特别。

这个人不会怯场

两、三个星期后,苏孝良告诉我,梅艳芳要参加东京音乐节,因为是代表香港,我觉得服装要有点民族色彩,所以给她做了一件白色棉袄,但配一条有型的皮裤,加一块大披肩。我到她铜锣湾家里替她试身,教她试演参赛时怎样唱,怎样做动作,她做得非常好,那刻,我就知道这个人不会怯场。她果然赢了。

她出版的第一张个人大碟《赤的疑惑》(有可能是刘培基的记忆失误,梅艳芳的第一张个人大碟是《心债》。),从形象,服装到封面设计,都是由我负责。阿梅一下子就走红了。我跟她合作无间,朋友说我们这样组合,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可说说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巴黎伦敦的分别

我和梅艳芳有太多难忘的第一次。八三年,我们一起去巴黎和伦敦,让她见见世面。我们走进玩具店,她选中一只毛毛狗,放在收银处,再走开挑其它的。当我在收银处见到那头毛毛狗,一看就喜欢了,也不知道是阿梅放在那里,便付钱买下。阿梅回头发觉毛毛狗不见了,急得呱呱叫,我说那头狗我已经买了,幸好店里还有存货,店员便再拿一只给她。我们高高兴兴拿着毛毛狗返酒店,俞峥替我们拍照留念,照片里的阿梅,一脸纯真。

只在乎曾经拥有

就这样,晃眼过了二十一年。阿梅也曾跟朋友说:“Eddie已经照顾了我这 么多年,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我大个女了,要照顾自己。”

话虽如此,我依然很乐意照顾她,我曾经跟她说:“人世间,无论有多少人欺骗过你,但Eddie哥哥从来没有欺骗过你。我从第一次做你开始,都不是用脑来做你,而是用心来做。人间仍是有真爱的。”

我还会替阿梅做最后一套衣服,这件衣服一定是她喜欢的。

她走了以后,我一直为她的事忙着。丧礼过后,人静下来,肯定比此刻更痛,但我宁愿有这个痛,也比没有的好,起码我跟她一起经历过。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借刘培基的这篇文章为这章做个结束吧,是的,如果不能天长地久,就珍惜那些曾经的拥有吧,只是,“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3、胭脂凉心(1)

人们还是会问:为什么这样活色生香的人是这样一个悲凉的结局?

许多的普通人,能够拥有幸福的生活,而她傻傻的、执着的等待也换不来对方的爱,所以太多的人都愿意相信她走得很安详,她走后就可以到天堂里和哥哥相聚,但哥哥纵使娶她,也不是爱情啊,他的爱情已经给了唐唐。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能两全,无论她在歌坛上多么风光无限,也是一个不完整的人生。这就是宿命?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太多的痛,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样一朵寂寞的“女人花”,任凭自己开到颓丽,开到百媚千红,却是既没有杨玉环的“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没有西施的泛舟江上,优游自在。是她不够“倾国倾城”?还是男人太实际?毕竟是红颜衰老,毕竟是历尽沧桑,落寞的红颜已经奄奄一息。

一次次被击败,终于被爱情催老,这就是一朵孤芳自赏、孤身走我路的女人的命运?总是有太多的不明白,太多的遗憾,来不及说出来,既是这样,我便走了。礼佛的她大概已经参透了生生死死。

三十岁的时候,已经不谈爱情,为何?她说她怕了。从此以后,明明爱情写在脸上,也不敢再表白,就让一切腐烂在心,只要不再承受失败的滋味。

舞台上,他们对唱着情歌,深情地拥抱、接吻,却一切都是戏,都是梦,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已经不愿意醒来,哪怕瞬间的温暖也是最后的安慰,她可以搂着她最后的爱人,却靠不近他的心。优雅的舞步、疯狂的舞步,却跳不热没有温度的爱情,火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却必须保持冷静的表情,因为那个男人没有回应。她就那样卑微得使人心疼,执着得惹人悲恸。

友情再多,谁会在身边日日陪伴?

 《女人花》里唱:“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既知是空,又何必切切等待?仅仅因为“女人如花花似梦”,她还在做着梦?不敢再谈爱情,却不代表心中没了梦,这个梦着的女人很是懂得即使假的爱情也比没有好,而假的爱情也同样需要涂抹,涂抹上厚重的胭脂,别人看到便像是繁花似锦了,其实内心的萧索却是一点点加重,尤其是深秋或者寒冬,“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因相思而愁苦、而彻夜难眠的凄苦心情,雨也不知,树亦不懂。

冯沅君在《隔绝》里写到:“他们因为慰藉我的无聊起见,送了一瓶花来,嫣红姹紫,清香扑鼻,不过我心中的难受由此更加几倍。”一个以花为生命的女人,更是容易为花垂泪。让她像林妹妹一样提花锄去葬花大概让人觉得可笑万分,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林妹妹那种无所依傍的气质,但正因为骨子里的那份坚强才更让她的楚楚动人多了一份单面女子所没有的女人味啊。

一朵花,却是一朵禁忌之花,泣血开放。

翻开梅艳芳《沧桑的味道》一书,就像打开一瓶冷藏在地窖中的上等红酒,那倾泻出的暗红色液体除了是酒,还是浓得化不开的过往。

是的,女人们都曾小心地淌过同一条水,但并不是谁都有能这样的底气,拿“沧桑”做自己的书名,把爱情灌注进江湖的味道。

花开又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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