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话音一落,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一把从炕上将爸爸捞到地上。当爸爸扑通一声跌落到地上时,那个家伙又照爸爸的头狠狠踢了两脚,然后拖起爸爸就是一记耳光。
“跪下——”
穿着裤衩的爸爸哆哆瑟瑟跪在地上。
那时奶奶还活着,见他们如此毒打爸爸。奶奶就扑了上去。其中一个瘦高个的人飞起一脚,向奶奶踹去。奶奶嗷一声惨叫,脑袋立刻撞到炕沿上,血汩汩涌出。爸爸见状绝望地叫了一声讷讷(满语,汉语为妈妈),便扑向奶奶。那帮家伙薅着爸爸的头发,又是一顿毒打。
“什么他妈的讷讷,我们到和睦哩(满语,汉语对头山的意思,是奶奶的老家。)调查过,旧社会她顾过长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地主婆……”
炕上的妈妈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拥抱着自己还有姐姐和弟弟,瑟瑟缩缩躲在炕角。两岁的妹妹趴在他们身边哇哇大哭……
家抄完了,爸爸被绑走了。第二天,爸爸就和另外一个地主分子,带一白胳膊箍敲着铴锣走在堡子里,嘴里还不住喊着,
“我是黑五类分子。我是牛鬼蛇神……”
堡子里喊完,爸爸又和大队的黑五类分子列队到镇里去喊。自那次抄家后,奶奶不久含恨离开了人世……
……
从心里,老大狠透这帮狗仗人势的家伙。今天,他们能如此这般“客气”对他说话,是因为自己现在“出名”了,“势力”大了。自从上次老阚把他打了之后,南北二沟传得十分了得!
“阿哈伙洛,老大,绝对茬!二十多把菜刀愣是没把他砍倒……”
那时,老大简直就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战斗英雄一样,受到一些人的爱戴。那是一个畸形的社会,人们的思维也在错位。在那个年代,甚至谁要肯抗住一顿打,也会立刻出名,成为“英雄”,何况他打过贫协主任,蹲过小号,砸过跤场,见过菜刀,打过知青……
老大的所作所为,在当时着实征服了一大批知青和当地青年护拥其左右,且还推崇他为他们的“老大”。老大十分清楚,知青们常年面对这枯燥乏味的山里生活,他们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刚刚欠开一角的回城曙光,蓦然又被死死封住。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青年点的纷纷解体,他们面临着严峻的吃饭、前途、婚姻等等重大问题。由于前途渺茫,他们正逐步逐步走向绝望。绝望之中,他们就像一群饥饿多日的老鼠一样,开始闹腾起来。这两年,他们的确把农村折腾得苦了,几乎天天都有欧斗,时时都有死伤的消息传来。
记得,当时中央还有一个关于保护知青年的26号文件。当地人等也有铤而走险者获罪于“迫害下乡知识青年罪”而锒铛入狱。有中央为其撑腰,他们越发肆无忌惮。因此,当地老百姓根本就不敢招惹这帮亡命徒,见到他们一如看到了恶魔一样,惟恐躲闪不及。
而这帮胡作非为”的知青,却都愿围在老大的身边转,任其差遣。只要他一声令下,谁家的柴火垛、自留地、猪鸡、甚至人一准遭殃。
今天来的这帮民兵,均为各小队抽调上去的,也都不是什么稳当戚(qie)。一方面他们怕老大,就好像只要他一点头,他们就会碎尸万段似的;另一方面,这些人都指望沾老大点光,多认识几个知青,也神气一把。如此这般,你说他们说话能不客气点吗?
“把你那个烧火棍给我拿一边去!别在这比比划划的!”
老大绷着脸对佟嘎子说。
“对不起!哥们忘了。”
说着佟嘎子就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枪递给身旁的人。
“那……肇叔……”
“不去!咋地!”
“那……”
正置老大和佟嘎子僵持的时候,爸爸妈妈闻讯赶来。惶恐不安的妈妈听罢,赶忙把老大拉倒一边。乖巧的爸爸,又像要挨批斗似的,哈着腰对民兵说,
“各位革命的民兵!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马上走,马上就走!”
就这样,爸爸被他们带走了。临走时,老大还抱着胳膊,冲那几个民兵带有极强威胁的口吻吼道,
“听着!我爸爸要有半点差错,我要你们的命——”
“老大……放心吧……”
懵懵懂懂的妈妈见状,在后面使劲地薅老大一把说。
“你疯了……”
……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老大让妈妈给爸爸炒几个菜,又装上一壶烧酒,说是给爸爸送饭去。妈妈满脸疑惑地说,
“这能行吗?你可别再瞎胡闹了!”
“行!是那些民兵让我给爸爸送饭的。”
为了避免与妈妈继续争辩,他只好撒了个谎。
“那你也要注点意,到那人家不让喝酒,可千万别跟人家拔犟眼子,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听着没……”
老大来到大队关押的地方时,正好碰见佟嘎子带着几个民兵值班,于是老大对佟嘎子说,
“给爸爸送饭,过年啦再陪他喝几盅酒,没问题吧?”
几个民兵面面相觑,最后佟嘎子为难地说,
“这可是开天辟地呀!”
“少废话,行不……”
几个民兵见老大又要急眼的样子,便一齐答道,
“行!行……”
“都给老大看着点,主要提防公社人,听到没……”
佟嘎子吩咐着几个值班的民兵。
屋里也是南北大炕,但炕要比家里的长出几倍。被专政的对象,齐刷刷坐满一炕,足有二三十人。一推开门,老大就觉出屋里挺暖和,热气直扑脸。走到爸爸跟前,老大伸手又摸了摸爸爸行李底下,炕还烫手。
“小子!别摸喽——”
这时北炕那边一个六十多岁满头银发的枯瘦老人在说话。听到有人说话,老大扭头瞅了一遍这些人。瞅完,老大发现个个都向自己投来热切的目光。这时北炕那个老人接着说,
“我们这些“棺材瓤子”是跟你爸爸借老鼻子光了。算起来,我们比你爸爸先进来三四天。在你爸爸没来之前,这里就像冰窖一样,窗户、门四处漏风;再有他们根本就不给我们柴火烧炕。你说这十冬腊月的,再有两天我们准会冻死的。昨天你爸爸一进来,好家伙!不知咋的了!这些民兵一口一个肇叔叫着,还忙不迭又是糊窗户,又是钉门,临了还推来满满两大车大柴拌,随便烧。我们能活到现在,真是多亏你爸爸呀……”
老人家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摊开酒菜,老大坐在热炕上和爸爸喝起酒来。周围的人,均眼巴巴瞅着他爷俩,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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