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男人突然冲着亚瑟开口道:“警官先生,能把棺材给我们吗?有了罗宾的尸体,我们能从参加的丧葬互助会里领取一份丧葬补助金,那笔钱足够我们给罗宾办一个体面地葬礼,除此之外还能有些富余。”
男人说着这些话,就好像在说什么平平无奇的故事,或许对于居住在圣吉尔斯教区的人来说,这却是已经不足为奇了。
汤姆听到这里,忍不住揪了揪亚瑟的袖子。
亚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根据苏格兰场的调查,圣吉尔斯教区的丧葬互助会里,有不少都和掘墓人有着直接联系。
正是由于有这些丧葬互助会的通风报信,掘墓人才能如此之迅速的确定哪里有等待下葬的尸体。
亚瑟没有告诉罗宾的父母亲真相,只是开口问道:“你们可以从丧葬互助会里领取到多少补助金?”
男人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们这些成人每周缴纳五便士,小孩每周缴纳三便士,按照补助标准,罗宾的死应该可以让我们拿到三磅。”
亚瑟从口袋里摸出皮夹,点出十张崭新的钞票递了过去。
“先生,这里是十磅,这是对于苏格兰场警察失职的赔偿金。除此之外,我们会给罗宾准备一个合适的葬礼,葬礼开始的地点和时间,我们之后会另行通知您。”
“葬礼……”男人和女人似乎有些为难,他们问道:“办葬礼的教堂远吗?”
亚瑟点头道:“可能有些远,但是我可以替您二位支付车费。”
男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他苦涩的笑了一下:“算了,警官先生,我相信您。我和孩子他妈都走不开这里,旷工一天可能就会被开除的,您也知道,这年头找份工作不容易。”
女人也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葬礼结束后,您可以把埋葬的地点告诉我们吗?我们有时间会去看她的。”
亚瑟的嘴唇有些发抖,他吸了一口气,他立正站好敬了个礼:“当然,女士,我们当然会把埋葬的地点通知给您。那么,再见了,祝您二位前路光明!”
他转过身子,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反复的深呼吸。
汤姆和托尼看到他这样,知道他的心里有些难受,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二人只是拍了拍亚瑟的背,抬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没办法,这年头就这样,人总得活下去。”
阿加雷斯就坐在摇摇欲坠的楼梯扶手上,他咧着大嘴笑道:“亚瑟,你要理解,害虫叮人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它们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维持生命。”
亚瑟睁开眼,他望着红魔鬼,他并不是不理解。
但是他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痛苦。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撕裂。
他喃喃道:“或许当初我该听你的,我确实不该查这个案子。”
红魔鬼诱导性的笑声再次响起:“但你还是查了,亚瑟,觉得痛苦吗?觉得痛苦就对了,这就是世界对你追寻公理与正义的惩罚。
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当一束光照进了黑暗,那么这束光就有了罪。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但那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干净,你了解的越多,就会在这片泥淖中陷的越深。你知道的越多,你的心灵就越扭曲。
一个合格的恶棍,应当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强健的身体,澄澈透亮的灵魂与钢铁般的意志力。
不要让这些琐事困扰你,不要让这些垃圾污染你,趁着为时未晚,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只要你看不见这些事,你就可以当它没有发生。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都快变成什么了?
你还很年轻,你才不过20岁,就已经是个苏格兰场的警督了,而且你的上面还有一众看好你的大人物。
你光辉的未来已经被铺设好了,看看那近在眼前的艳丽红毯,触手可得的通往功成名就的道路,闻一闻群芳环绕的香气,看一看由黄金铸成的通天之梯。
你只需要一步一步的顺着前人的脚印前进,不要去看脚下,要时刻注意着天顶,那里才是值得你欣赏的靓丽风景。”
亚瑟从托尼的手上接过乳白色的棺材,那棺材被亚瑟捧在手心,他感觉这棺材本应该很重,但实际上拿在手上却很轻。
他迈开脚步正想走下楼梯,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阵女人的声音。
“警官先生,请等一下!”
那是罗宾的母亲,她的手里捧着一个缺了半边的小木匣子,里面装着很多枚一便士的硬币。
女人将那个小木匣子轻轻的放在罗宾的棺材上,她挽了挽耳边的乱发,轻声请求道。
“这是罗宾为自己的葬礼积攒的硬币,我记得她说过,她很想要一条漂亮的红裙,请您用这笔钱替她买一条吧,简单一点的就行。”
语罢,亚瑟的身后又伸出一只握着木头小马的粗糙大手。
罗宾的父亲开口道:“她说过,想在自己的葬礼上雇一匹白色的小马替她拉车。但是我们雇不起,我只能给她做一个木头的,您让她一起带下去吧。”
亚瑟回头望向面露窘迫的夫妇二人,直到他看的他们脸色发红发烫。
夫妇二人鞠躬道:“警官先生,谢谢您了!”
亚瑟微笑着脱帽,他一手挽于胸前,一手抱着罗宾的棺椁,鞠躬还礼道。
“不,是我应该谢谢您。”
第77章 工厂没有假期
2023-06-18
在伦敦通往城外的道路上,行驶着一辆其貌不扬的公共马车。
阿加雷斯坐在车厢对面,皱着眉头看向亚瑟以及他身旁的棺材,止不住的摇头。
“你一天到晚能不能不要管这些屁事,随便找个墓地把她埋了不就行了。就为了给她举行葬礼仪式,你居然打算踏进这辈子都没去过的教堂里?”
亚瑟对于阿加雷斯的挑衅毫无反应,他点燃烟斗嘬了一口,烟幕出现,他如释重负。
“我这辈子去过的比教堂荒谬的地方多了,这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红魔鬼指着他瞪眼道:“亚瑟,请你搞清楚,我这不是在夸奖你!”
亚瑟一只手杵在窗边,他观望着远处田野上的风景,对于和阿加雷斯的对话,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吗?”
阿加雷斯气急道:“你小子好像很神气啊?你他妈一个失败者,你神气个什么劲呀!好好地一个英雄史诗剧,让你给演成这样一出闹剧,你就不觉得惭愧吗?你就不觉得懊恼吗?你他妈到底还想不想上台表演了?”
亚瑟淡淡道:“阿加雷斯,你先不要生气。其实你说的都对,但我不认为我的人生是什么英雄史诗剧。”
红魔鬼气的把手里拿着的羊皮纸卷一扔,那柄从前时刻不离手的草叉又让他变回来了。
他拿着草叉顶着亚瑟的喉咙逼问道:“你小子把我的论点都否认了,但却承认我说的都对?到底是你脑子出了问题,还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亚瑟举起两只手,学着法国人的姿势开口道:“你先别着急,等我把话说完。我虽然不认为我的人生是一出史诗剧,但我也确实认同我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出闹剧。
但是,阿加雷斯,你知道喜剧和闹剧的区别在哪里吗?”
阿加雷斯皱眉沉思:“在哪里?”
亚瑟道:“二者的区别就在于,闹剧在本质上比喜剧更接近悲剧。”
“喔!我亲爱的亚瑟。”
红魔鬼把草叉往窗外一扔,他欣慰的搭着亚瑟的肩膀笑道。
“你终于开始反思起自己的错误了。人生都变成悲剧了,你就没打算改变什么吗?我做魔鬼这么多年,可见过太多悲剧了,你要多听听我这样过来人的话,这样才能避免悲剧重演。”
亚瑟轻轻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觉得人类会听话呢?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进步吗?人类之所以进步,就是因为下一代不听上一代人的话。
所以,纵使人生是一场悲剧,我也要快乐的将它演完。纵使人生是场梦,我也要有滋有味的做下去,不要失掉梦的情致和乐趣。
话说回来,阿加雷斯,你的魔鬼生涯貌似比我还悲剧,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听你的话呢?
我20岁就已经当警督了,你20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多听听我的话才是。”
“嘿!亚瑟,你他妈的!”
红魔鬼气的一拍座椅,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瞪着亚瑟骂道:“你别以为你当个警督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我现在不在地狱里,要是我还在地狱的时候,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非得把你活撕了不可!”
兴许是气急了,阿加雷斯口不择言道:“再说了,你以为牧师们会为一具解剖的尸体作葬礼仪式吗?要是他们愿意这么干,那上议院的大主教们也就不必为了一份《解剖法案》吵翻天了。
我没记错的话,那份1828年拟定的《解剖法》可是连续被大主教们否决了好几次吧?”
亚瑟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主教们和大部分的牧师不愿意为解剖的死者进行祷告,但是这不代表所有牧师都不愿意。”
“你不是从不参加宗教活动吗?你连一个牧师都不认识,到哪里去找愿意为解剖死者举行葬礼的奇葩牧师?”
亚瑟摇头道:“牧师我还是认识一个的,而且也就只认识那么一个。但如果连他都不愿意为解剖者举行葬礼,那么恐怕全英格兰地区就找不出第二位愿意这么干的教士了。”
红魔鬼皱眉想了一阵,突然,他的脑内灵光一闪,红魔鬼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说的是那个疯子?”
亚瑟摇了摇头:“他不是疯子,他只是个认同潘恩的牛津牧师而已。”
……
牛津大学,圣玛丽教堂。
纽曼牧师正坐在教堂的座椅上静静地发呆。
自从他从伦敦回来以后,他就经常陷入这种长考的状态,以致于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明明感觉自己只是小坐了一会儿,但一瞬之间就到了黄昏。
他思索了一阵,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于是便伸手向着身边探索,想要摸取那些自己带来的读书笔记。
但他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拿到,纽曼皱着眉头向身旁看去,那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纽曼惊讶的张开了嘴,但没等他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便又看见了那个躺在亚瑟身边的乳白色小棺材。
“黑斯廷斯先生?你这是打算皈依国教吗?”
亚瑟靠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纽曼先生,先不要谈其他的,我需要一块安静的、不受打扰的墓地,还需要一个可以让死者尽可能接近上帝的葬礼。”
纽曼看了一眼亚瑟,随即蹲下身子轻轻挪开棺椁,他只是看了里面一面,顿时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
亚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报纸递了过去。
纽曼快速的浏览了报纸的标题,随着阅读的深入,可以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随后,纽曼长叹一口气,他几乎连想都没想,便开口应承道。
“好吧,黑斯廷斯先生,这个小女孩儿的家人呢?入殓、告别、礼拜、安葬,这些程序我会尽可能的与他们商量妥当,他们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亚瑟沉默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纽曼交代这个问题。
“他们……可能来不了了,您把我当成这个小女孩儿的家人就行了。”
纽曼愕然道:“为什么?”
亚瑟平静道:“因为工厂没有休息假期。”
第78章 契约奴隶
2023-06-18
亚瑟与纽曼坐在墓园的长条凳子上,他们的面前是一座低矮的小坟墓,乳白色的小棺材被压在青灰色的石板之下。
这是一座朴素的坟墓,里面的陪葬品也很简单,一条小小的红裙,一只木马玩具,一本《祸害》杂志,几颗未打开包装的糖果,还有三束用来寄托哀思的白玫瑰。
纽曼望着这座浅浅的小坟墓,摇头道:“我知道,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新奇的时代。人类从古至今一直是依赖别人的,特别是依赖教士来传播信仰和知识,但是现在,每个人都开始自我判断。
宗教自由、宗教分立,结果弄到最后,全成了拜金主义,他们为了钱真是什么事都干。但是没办法,就连这个时代的天才都是反教会的,更别说那些普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