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鼓励民众争取自由,但我们也要谴责在街头暴力事件中动用了可耻手段的暴徒》
《在昨晚发生的种种不幸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民公敌亚瑟黑斯廷斯已得到了其应有的报应》
《据信,这位心思缜密的阴险天主教徒在被子弹贯穿心脏前,曾向警队下令,朝无辜的示威群众开火》
《面对记者的询问,苏格兰场对黑斯廷斯警监的情况不予置评》
《最后一点,我们非常高兴的通知大家,今天伦敦的天气是,多云转晴》
……
伦敦,威斯敏斯特,边沁的居所外,青年们的欢呼声一浪压过一浪。
天空中到处飞舞的都是被他们扔起的帽子。
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都想这份喜悦与那位广受敬爱的老人共同分享。
他们想要冲到边沁的身边,告诉他,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议会改革,在今日终于得到了实现。
但令他们扫兴的是,边沁先生的管家安德鲁告诉他们,老先生由于体况欠佳所以已经去到乡下空气好的地方疗养了。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位流淌着高贵波拿巴血统的青年已经绕到了后门,并在管家安德鲁的带领下,来到了边沁的书房门前。
这并不是路易第一次来这里,只不过比起上一次,他的身边好像少了点什么。
路易推开房门,望着靠在躺椅上的边沁,欲言又止。
这位老人的脸上浮现着一股不健康的红晕,他看起来精神不错,甚至还有力气抬手向路易打了声招呼。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身体就真的没有问题,瘦骨嶙峋的手臂、嘴角瘦削的凹了下去,窗口刮过一阵风,将罩在他身上的白衬衫笼起,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这件宽广的大衣。
所有人都明白,但又都隐瞒自己,他们不想看清,此时的边沁其实是在燃烧他最后的生命力。
安德鲁驻足门前,迟疑着要不要进去,但最后,他还是遵守了与边沁的约定,直直的站在了那里。
边沁则认出了路易,他开口道:“是你?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亚瑟的秘书?那个来自法兰西的小伙子?”
路易克制的迈着步子走到了那个亚瑟曾经站立的位置,摘下帽子见礼道:“很高兴见到您,边沁先生,大革命政府认可的法兰西荣誉公民。”
边沁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笑:“如果这句话是从一个英国人的口中说出,那么多半是在讽刺我。但是鉴于你的法兰西血统,我知道你应该是在用你所能想到的最高级的词汇来赞美我。感谢,年轻人。如果我们认识的能再早一些,我或许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不过现在,还是让亚瑟来吧,他需要履行他对我的承诺。”
路易听到这话,不由陷入了一阵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同老人开口。
“边沁先生,亚瑟已经履行了他的承诺,您应该听到了欢呼声,这帮家伙还有力气欢呼,议会改革也已经通过。他深刻领会了功利主义原则,伦敦大学出了个好学生。他用对您个人的失信,换取了对这个社会最大限度的幸福。”
说到这里,路易只感觉自己的喉咙发梗,喉结耸动:“我记得您在报纸上说过,大自然将人类置于两位至高无上的主宰之下,痛苦与快乐。而亚瑟的痛苦,此时已经化作了整个不列颠的快乐。”
边沁听到这话,眼睛微微睁大,老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觉得遗憾扼腕。
老人抬起头望向窗外的阳光,微微点头道:“你说的对,亚瑟这小伙子向来学的很不错。他肯定还记得我和他说过的那句话:太想伸手摘取星星的人常常忘记脚下的鲜花,而道德的最高原则就是使幸福最大化。能够承受痛苦的人,通常会承受的比常人更多,但我没想到,倒在花瓶里的水已经多到足以将他本身淹没。”
路易俯下脑袋,深呼吸道:“边沁先生,现在已经多说无益了。我相信,如果亚瑟还在的话,那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您能把身体养好,您还能活着。”
边沁望着窗台的玻璃,似乎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有多久了?”
“就在今天早上。”路易抿了抿嘴唇:“几个小时之前,整个不列颠欢呼雀跃的时候,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边沁微微摇了摇头,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疲惫:“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是,小伙子,你能去楼下替我倒杯水吗?”
路易点了点头,他也有些想要出去透透气,这个房间让他感到压抑,压抑到他快要疯了。
边沁望着路易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他的视线很快就转向了另一头,那个透着明媚阳光的窗口,倚靠着一位浑身血红的魔鬼,他就靠在那里啃着苹果。
边沁会心一笑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这样的不信者,终究是要下地狱的吗?”
“地狱?那里早就人满为患了。”阿加雷斯扔掉苹果核,一声嗤笑道:“我都进不去的地方,你难道还想插队吗?”
边沁观察着眼前这个奇妙的生物,只以为这不过是他死前萌生的幻觉,他开怀笑道:“听你这么说,如今就连魔鬼也搬去天堂住了吗?”
“魔鬼?魔鬼全都在人间行走呢。”
阿加雷斯踱着步子来到边沁的身前,俯下身子端详着这个老头:“话说回来,你表现的很镇定呢。寻常人见到我,要么就是被吓得失心疯,要么就是被吓得跪在地上祈求。在我见到的那么多人当中,你是第三奇怪的。”
边沁笑着问道:“那么,我能有荣幸得知排在第一第二位的分别是谁吗?”
阿加雷斯搭着边沁的肩膀道。
“一个是所罗门王,他对于你来说太久远了。不过另一个家伙,你认识他,亚瑟黑斯廷斯,你们伦敦大学的好学生。老头,没想到吧,你们的好学生居然是魔鬼的契约者,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间恶魔。
不过话说回来,我把他送去你们那儿培养,也是你们十辈子才修来的福分。不过很遗憾,他现在死了,死的像一只卑微的虫子,被人一脚踩进泥里,死后也不得翻身。
你们人类总是这样,对于一个失宠的死人,把一切罪过都归到他的头上,简直再合适不过。真是一个可悲的种族,而这也是我瞧不起你们这帮家伙的原因,总是祈求呵护,求而不得时,又强装刚强、有原则。你们真的很卑劣,与此同时,也非常的懦弱。”
边沁静静的聆听着红魔鬼的冷嘲热讽,他的心里既没有什么愤怒,也没有什么喜乐,他只是笑着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找上我?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难道说,你是想取走我的灵魂?”
“你很聪明,至少比外面欢呼的那群蠢蛋聪明。”
阿加雷斯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不过你还是错了,老头,我对普通的灵魂不感兴趣。虽然你的灵魂比一般人是要伟大上那么一点,但我希望得到更加高尚与纯洁的。我们做笔交易,我给你五年的寿命,来换取你身上仍未兑现的一笔承诺。”
“承诺?”边沁恍然道:“你说的是亚瑟?”
“没错。”
阿加雷斯讥笑道:“五年的寿命,你这回可是赚大了。你只要点头把那东西交给我,立马就可以活蹦乱跳的滚下床了,去接受外面那帮蠢货没脑子的欢呼,继续充当你的意见领袖。改革法案通过后,你本就高涨的声望将会愈加隆重。你不是法学领域的泰斗吗?或许他们可以趁机选你去做大法官,上院的议长,做你一辈子都没触碰过的那些职务。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把一个学生的承诺交给我。学生嘛,这种东西你向来很多。”
边沁闻言,并没有立马答应阿加雷斯,而是反问道:“我的学生很多,你的契约者想必也不少。可是,为什么你偏偏就想要这一个?而你,又打算拿他做什么?”
阿加雷斯两手一摊,讽刺式的笑道:“抱歉,老头,回答问题并不在我们的交易范畴。你可以选择拒绝,但我向你保证,你如果拒绝,就永远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拒绝。”几乎是在红魔鬼闭嘴的那一刻,边沁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阿加雷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火星四处翻涌,火焰在他的周身点燃,就像是想要一把火毁灭这座塞满了书的小屋。
然而,这样的反应却吓不倒边沁,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他早就已经无所畏惧了。
阿加雷斯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为什么?我需要一个理由。”
“这应该问你自己。”
边沁面不改色,他的笑容就像是太阳:“我热爱我的学生,就像是魔鬼热爱他的契约者。一个细小的、瞬息即逝的期望可以经常地从纯自然的环境中产生出来。而一个强烈而持久的期望,则只能来自于法律或者法则。他已经承接了太多的水,所以,我又怎么敢不替他分担一点呢?魔鬼先生,您知道的,我是一个功利主义者。”
阿加雷斯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蓦地打了个响指。
他的身影正在空气中随着火焰逐渐消散:“人们常说,只有知道了书的结尾,才能真正懂得书的开头。而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把他送去伦敦大学。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送他去剑桥,或者牛津的。”
边沁望着阿加雷斯逐渐消散的身影,笑着问道:“如果你真的把他送去牛津或是剑桥,你就不会那么想要拿到他的承诺了。原谅我,魔鬼先生。最后一个问题,亚瑟,你的契约者,他的命运最终会怎么样呢?”
阿加雷斯的身躯已经消没,空荡荡的书房里,唯有他的嗓音回响。
“他将在心脏停搏后的第三日复活。”
咔哒。
书房的大门推开。
砰的一声,水杯碎裂,温热的水流在地板上肆意流淌。
“边……边沁先生……”
杰里米边沁,这位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不列颠法学领域的泰斗,伦敦大学的精神之父,这一次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礼貌的同每一位问好的朋友打招呼。
而是静静的斜靠在躺椅上,双臂无力的下垂。他回报以即将到来新世纪的,是一个心满意足的灿烂笑容。
第417章 雨,警察与伦敦塔亚瑟黑斯廷斯的
1832
2024-04-16
第417章 雨,警察与伦敦塔亚瑟黑斯廷斯的1832
伦敦,切尔西区一栋安静住宅里,住宅画室沐浴在午后柔和而富有变化的光线中。
大窗户面北朝南,熟悉画室主人的朋友都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安排窗户,是为了让伦敦天空特有的阴晴不定成为他画布上的灵感源泉。
室内的摆设简朴而实用,画架上,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占据着中心位置,上面已经开始呈现出细腻的光影交错和朦胧的雾气,而这种布局也是他标志性的强烈个人风格。
地板上散落着各种颜料管,其中不乏主人特别喜爱的鲜艳色彩,尤其是那些用于捕捉日出日落时分壮丽霞光的金色、橙色和紫色。
窗边则堆放着一叠叠浸润了油彩的手稿和素描本,记录着他从各地采风归来的瞬间印象。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新鲜颜料混合的气息,周围墙壁挂满了已完成的作品和试验性质的草图。
至于画家本人,则身着沾染了岁月痕迹的工作服,手握画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画面,时而疾速挥洒,时而细致均匀涂抹,仿佛正在捕捉大自然无形的力量和生命中稍纵即逝的瞬间之美。
兴许是工作的太过疲惫,他时不时要走到窗前,望向远方,观察云层的流动和光线的变化,然后迅速回到画架旁,将刚刚的印象转化为画布上生动活泼的笔触。
此刻,画室如同一个小型剧场,他既是导演又是演员,在这里上演了一场与自然对话的精彩剧目,而他的画笔就是那把打开神秘之门的锁钥,通过它,不仅记录了现实世界,更创造了一个他梦想中充满诗意与情感的视觉宇宙。
咚咚咚。
仆人叩开了画室的门,谦卑的向他微微俯首:“透纳先生,那位您欣赏的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先生到了。”
“丁尼生先生来了?”
威廉透纳惊喜的放下画笔,拿起了放在桌边的最新一期《英国佬》,冲着仆人吩咐道:“快请他进来吧。”
不消多时,门外便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留着一头浓密的卷发,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袍与羊毛开衫,他嘴角常常挂着的温柔而深沉的微笑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颇具忧郁气质的眼睛,以及被他按在胸口的《圣经》。
或许是因为前天极具冲击力的雨夜,又或许是因为连续两天灵感迸发的彻夜未眠,二十三首刊载在《英国佬》上,被命名为《悼念》的小诗便是他今日精神恍惚的最好说明。
满脸笑容的透纳站起身迎接丁尼生的到来,然而还未走到他的面前,这位年少成名的画家便已经发现了丁尼生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您看起来不太好,或许需要一些休息?嗯……丁尼生先生,虽然我确实很想与您聊聊您的新作品,但是……改天其实也可以。”
丁尼生摇了摇头:“感谢您的关心,我确实需要休息,但是我没办法让自己闭上眼睛。每当我想到床上躺一会儿的时候,眼前便会浮现那晚伦敦塔雨夜的可怕场面。人群的喊叫声,枪口散发的火光,硝烟的味道,还有满地的……血。透纳先生,我无法入眠,也不敢闭眼。”
“我就知道。”透纳深吸一口气道:“你那晚肯定也在伦敦塔。”
“也?”
丁尼生愣了半晌,他的反应已经变得有些迟钝了:“您是说,您当时也在现场吗?”
透纳唤来仆人贴心的为丁尼生要了一杯提神醒脑的伯爵茶,随后拉着他入座道。
“准确的说,我当时不在伦敦塔,而是在泰晤士河上的塔桥。我本来是在那里等日出,准备画一幅泰晤士黎明初升时的忙碌景象。但是你应该知道,从黄昏时刻开始,伦敦的局势突然变得非常紧张。
到处都是警察、军队和示威者,我的助手们担心这时候乱走可能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我则发现了更好的绘画题材,一种前所未有的澎湃感情充满了我的胸腔,我打算用我的画笔描绘这场席卷全城的暴乱。”
丁尼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捧着滚烫的茶杯,勉强的笑了笑:“您的创作顺利吗?”
正如丁尼生一样,透纳也还没有从那狂风骤雨的夜晚完全走出来,他的情绪看起来有些激动,说话间眉毛都不经意的扬了起来。
“说实话,要想很好的体现这题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所有色调都已经变得灰暗。我一连打了好几幅底稿,但都没办法把我当时胸腔里的那种奇怪感情体现出来。
直到后来,暴动人群开始冲击伦敦塔,他们与伦敦塔卫队爆发了血战,再然后,苏格兰场的警察也来了。领头的是一位骑着黑马的警官,他把那只白手套一挥,枪火照亮,一瞬之间,天地之间的色彩都亮了起来。
火光、暗红色的血,一切的一切都瞬间改变,我的创作欲也在此时被完完全全的释放了出来。一开始,我还有些畏惧从耳边飞过的流弹,但到了后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心里想着的就是把这幅画给画完。”
丁尼生听到这儿,神情愈发恍惚,他开口阻止道:“不,透纳先生,我很尊重您,但是您不能发表这样的作品,这是不对的。”
透纳闻言惊讶的睁大眼睛道:“你是怎么知道我那幅作品不对的?我的上帝啊,看来我们的灵感确实在那个晚上交织在了一起,并且还产生了某些不可思议的共鸣。我当时心满意足的打完底稿,正准备收笔,但那时候我听到了马蹄声的轰鸣,那是新入场的近卫骑兵,再之后,我就看到一道一跃而起的身影……”
丁尼生听到这里,忍不住痛苦的捂住了脑袋,佝偻着身体请求道:“够了,透纳先生,我已经不想继续回忆了。”
透纳看到丁尼生的反应,瞬间就明白了他那些突然迸发的诗句是来源于哪里。
他扶着丁尼生的背,小心翼翼的问道:“所以说,那位警官就是您悼念的对象吗?那位目前正在被舰队街极力攻击的亚瑟黑斯廷斯警监?您不想我发表先前那幅作品的原因,也是担心我的作品可能会为他进一步带来负面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