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边的硝烟与飘洒的雨点,微微点了点头:“没错,边沁先生。伦敦,在下雨。”
第411章 不列颠,别为我哭泣(上)
2024-04-16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阴郁而潮湿的伦敦午后,天空骤然撕裂,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犹如瀑布般横扫整座城市。街头巷尾瞬时化作一片汪洋,鹅卵石与青石砖铺就的道路在雨水的洗礼下变得格外泥泞,每一道车辙都深深陷在黏稠的泥浆里,仿佛是大地伤痕累累的脉络。
而在密密麻麻到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也看不清前方风景的雨幕之中,混杂着的是凌乱又沉重的马靴砸地的声音。
他们身披简易自制的油布雨衣,头戴圆顶礼帽,帽檐滴落着晶莹的水珠,肩章在雨幕中闪着微弱却闪耀的光泽。
而在道路上,成群路过的马车在泥泞中艰难行进,车轮发出沉重的咕噜声,车夫挥舞着鞭子,竭力驱赶着疲惫的马匹。坐在车厢内的绅士淑女则忍不住打开车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这群‘蓝魔鬼’,好奇的猜测这帮人到底是打算去哪里。
但转瞬之间,好奇又转化成了犹豫,绅士们抬头打量了一眼天空中各处升起的硝烟,在大雨的冲刷之下,仿佛带着火药味儿的空气都清淡了一些。
贵妇人轻轻的握住了丈夫的手,不自信的问了一句:“亲爱的,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看这帮警官脸上的表情和整齐的跑步姿势,现在事情……好像还没有我们想的那样糟糕透顶。”
绅士望了眼身旁的妻子,一个劲儿的抽着闷烟,他盯着那群跑步经过的警官,忽然,又看见雨幕中穿出了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的骑警。
马蹄踏过水洼,溅起阵阵浑浊的水花,他们的身影在雨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动态的黑白油画。沿途商铺门窗紧闭,行人匆忙避雨,唯有这支纪律严明的队伍逆流而上,朝着繁华的伦敦金融城挺进。
领头的那位骑警长官似乎发现了这辆慢慢停下来的马车,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驱使马儿迈着小碎步朝着这里走来。
长官摘下帽子,微微俯下身子,抬起手轻轻敲打了一下车窗的边缘。车窗外,浮现出他闪烁微弱红光的黑眼睛。
“先生,女士,需要什么帮助吗?”
贵妇人看了眼自己的丈夫,略带歉意的回复道:“警官,感谢您的帮助,我们……我们只是觉得有些心慌、害怕。”
亚瑟轻松的笑了一声,他挺直了腰板回道:“女士,我向您保证,伦敦的局势很快就会安定。造成您担惊受怕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们现在正准备把它给肩负起来。回家去吧,回家睡一觉,等到明天您起床的时候,雨就已经停了。相信我,虽然我还是头一次预测天气,但在伦敦生活了这么多年,这点生活常识我还是有的。”
语罢,亚瑟再次摆动缰绳,只听见一声马儿的嘶鸣,很快他便像是一只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马蹄落下在路上的小水洼里溅起了许多泥点子。有几颗调皮的泥点子,甚至跃进了车窗玷污了贵妇人心爱的白色连衣裙。
但贵妇人此刻却没有心思去责怪这位行为举止有失绅士风度的警官,而是偏过头问丈夫:“亲爱的,你觉得……”
绅士将烟斗向窗外一叩,清出里面的烟灰:“玛丽,回去吧,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家里还留了些好茶叶没带走。咱们点燃篝火,煮一些茶炊,再切点火腿,你顺便给我讲讲上次和我提起的霍金森夫人的事情,还有你们淑女读书会里的小故事,我对你们这些淑女的爱好其实还挺感兴趣的。”
……
伦敦金融城,这片在伦敦市民口中被称为‘一平方英里’的区域,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心脏地带,被古老教堂的尖塔、厚重的哥特式建筑群以及新兴的商业大厦所装点,交织着历史的庄重与现代工业文明的气息。
地如其名,一平方英里,在雄伟壮阔的伦敦当中,这算不上一块特别大的区域。但是,任何一个首次踏入该区域的家伙都会被它拥有的财富与华丽装饰所震惊。
一座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银行建筑在这里拔地而起,它们采用坚硬的石头建造,装饰着华丽的雕塑和浮雕,彰显着金融巨头们的实力与威望。
巴林银行、罗斯柴尔德银行、劳埃德银行、苏格兰银行等本土银行业巨头的英格兰地区总部尽皆坐落于此,如同一座座城堡,守护着国家的金融命脉。而在他们之外,南美及欧洲其他国家为了能够在伦敦发行国家公债、筹措足额资金,也相继在伦敦金融城开设跨国银行。
不过,在一众银行当中最引人瞩目的王座依然属于那家由二十一家英国银行业巨头共同参股成立的不列颠第一大行英格兰银行。
而金融城身为这些高净值人群的聚集地,它的娱乐与饮食产业发展的自然也很不错。街道两侧随处可见装饰典雅的绅士俱乐部与商贾们用来打发时间、交换信息的咖啡馆。
只不过,在今天这样一个时刻,往日里人满为患的俱乐部与咖啡馆却不见半人影,甚至连他们的老板和服务生也不在那里。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汇聚在了一个颇具前维多利亚时代特色的建筑当中,那座承载着帝国财富流转的重任,展现着不列颠繁荣与权威的场所坐落于伦敦心脏地带的伦敦证券交易所。
交易所内到处都是雕刻精美的石砌立面,细节处流露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繁复与庄重,高大的拱形窗户透射进充足的自然光,照亮内部交易大厅。
走进交易所的大门,一股混合着纸张、墨水与硬币味道的独特气息扑鼻而来。
宽敞的交易大厅中央,一座巨大的圆顶天窗洒下金色光线,使得空间显得既宏大又明亮。交易台呈放射状排列,围绕着中央区域,每个交易台都被精心打造的铁艺栏杆围合,确保了交易活动的安全性和秩序性。
然而,这种交易所往日里自我标榜的安全性与秩序性,在今天,却仿佛都成了一种自嘲似的戏谑之语。
大厅里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身着礼帽与长礼服的投资客们摩肩擦踵的挤成一团,留在大厅内的不愿意出去,而没挤进大厅的,则拼了命的想要挤进去。
每个人都脸色苍白,所有人手中都紧握着满是密密麻麻数字的交易单据。他们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世界末日般的不安与惶恐。
在一片嘈杂的声浪中,急促的脚步声、低沉的交谈声以及不时爆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听起来就像是形成了一首悲壮的交响曲。
股票经纪人们在各自的交易席位上忙得不可开交,汗水沿着他们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领口。
他们高声喊出股票代码与价格,试图将手中的股票和公债尽快脱手。
然而,市场的恐慌情绪却如同野火般蔓延,每一次报价的降低都引发了新一轮的疯狂抛售。
交易所内部巨大的公告板上,股票价格迅速下滑的粉笔线条触目惊心,就仿佛在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人群之中,有人因损失惨重而面如土色,有人则趁机捡拾廉价筹码,还有人在绝望中嘶吼着要卖出最后的持股。
交易所的铜钟在某个节点重重敲响,宣告交易时段即将结束,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慌却并未因此消散,反而愈发浓烈。所有人都在咆哮着要求延长交易时间,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并不介意给交易所的工作人员两拳,甚至不介意拔出手枪威胁。
面对这样的场景,那些往日在伦敦金融市场上兴风作浪的资本巨鳄也禁不住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们不敢张嘴,生怕自己一开口心脏就会直接从肚子里蹦出来。
“完了,全完了!”
“你们这是在抢劫!是在抢我的血汗钱,而你们甚至不愿意为这次抢劫付出一刀一剑!”
“我要去议会请愿,国王应该下枢密院令,把那群打压股票价格的家伙全都抓起来,就像是当年的南海公司案!”
这样的声音在交易所内此起彼伏,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斥着愤怒与恐惧。
但糟糕的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该找谁发泄,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钱究竟是被谁抢了去。
即便是在金融城拥有极大话语权的那几个家族,也在这短短半个小时的交易时间内损失惨重。
这场席卷整个市场的总崩溃,已经让伦敦证券交易所这个全球经济心脏地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动荡之中。
在伦敦证券交易所的一个角落之中,莱昂内尔捏着手里厚厚一叠的交易单据,他的身体都在发颤,而他的身边则围满了隶属于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大小股票经纪人。
“罗斯柴尔德先生,您有消息吗?格林威治的事情,您能不能给个解释,那里究竟能不能解决。”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么加仓要么平仓,趁着我们的手里还有些本钱,我们现在必须得干点什么。”
莱昂内尔坐在交易所的长椅上,这位犹太少爷面无表情,极力想要维持镇定,但他额前的汗珠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紧张情绪,而他那标志性的微笑此时也已经不见了。
莱昂内尔语气和缓的开口道:“不要着急,我父亲已经去阿普斯利宅邸找威灵顿公爵了。巴林那边肯定也已经动身,他们会去联系辉格党那边。我相信,最多再有十五分钟时间,我们就能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十五分钟?!”
一位股票经纪人听到这话,直接急眼了,他直接将手里的单据扔在了莱昂内尔的脸上:“您知道您在说什么疯话吗?现在每过一分钟,我们手里的资产就会贬值百分之三,照这样下去,再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即便消息出来,我们也已经完了!”
莱昂内尔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过转瞬而来的,是满腔的愤怒。他死死的盯着面前的股票经纪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总是对他点头哈腰的家伙今天会表现的如此粗暴。
不过,很快,莱昂内尔便想明白了,也懂得了先前巴黎爆发七月革命时,他的詹姆斯叔叔为什么会绝望到险些自杀。
许多股票经纪人和投资客都是些没什么底线的家伙,你能带着他挣钱,他可以把你当作上帝一样捧起来,但如果让他赔钱了,他简直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友谊,交情,亲情,爱情,什么感情在这种时候都派不上用场。
莱昂内尔平静的开口道:“杰罗姆,你和罗斯柴尔德已经合作很多年了,也知道我们的投资习惯,我们不喜欢在没有获得任何信息的情况下去赌博。与其做错,我们宁可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合拍,随时可以同我们解除合作合同。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替我父亲做主了,如果你现在解约,违约金我只收你一半。”
“一半?”
杰罗姆看到自己激怒莱昂内尔的策略奏效,赶忙趁热打铁道:“我每年为了从你们这里拿消息付了多少钱?而你们现在不止没让我挣钱,还让我赔钱了,就这你还妄图让我付出一半的违约金?”
莱昂内尔弯腰捡起杰罗姆砸在他脸上的那些单据,抬手递到了他的面前:“先生,这是金融城的规矩,也是你作为股票经纪人赖以为生的信用。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付钱,但是我得提醒你,你如果连一半的违约金都不付,那么以后不论是在伦敦、巴黎、那不勒斯、维也纳还是法兰克福,全欧洲的金融市场你都别想混下去。”
杰罗姆被莱昂内尔的气势逼迫,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步,他盯着莱昂内尔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眼公告板上依然还在不断下跌的股票和公债价格,最终还是一咬牙,从莱昂内尔的手上夺回了那些票据:“好!我给!一半的价钱,明天就会打到你们的户头上去。”
语罢,他一扭头冲着手下那帮人喊道:“走!我们和罗斯柴尔德决裂了!”
杰罗姆的大吼声在证券交易所内四处回荡,他刚迈出一步,便蓦地感觉到了不对劲,整个人也僵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刚刚还人声鼎沸的交易所内突然鸦雀无声,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所有的投资客和股票经纪人都面面相觑的站在了原地,他们的手里依然还捏着交易票据,但却没人再挥舞了。
交易所的大厅内被清出了一条道路,道路两旁五步一岗,身着蓝色燕尾服、荷枪实弹的苏格兰场警官们已经接管了这里。
而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处,一位高级警官摘下了他的帽子,靠在交易窗口前对着交易员开口道:“烦请问一句,我听说现在股票和公债价格都很便宜?”
交易员视线下移,看了眼亚瑟腰上的手枪,虽然很紧张,但高度自律的职业操守还是迫使他露出了标准笑容:“是的,警官先生,现在大部分股票都下跌了百分之三十,厉害的甚至已经跌下去一半了。公债那边,目前不列颠公债价格已经跌到了85.4点。难道说,您现在是准备买一点吗?”
“嗯。”
亚瑟点了点头,他在兜里摸索了一下,取出一沓接一沓的银行承兑票放在了柜台上:“这里有一部分是我个人的储蓄,另一部分是苏格兰场的钱,一共是三万两千两百镑,烦请您都给我买成公债。”
“呃……”亚瑟的话把交易员说的云里雾里,他反问道:“警官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是在说,您给的这些钱是挪用的公款吗?”
“嗯。”亚瑟淡定的点头道:“是这样的。”
语罢,他还扭头冲着身后的警官们发问道:“未来几个月的工资给你们发不列颠的公债,你们有意见吗?”
“没有意见!!!”
警官们的回复声震耳欲聋。
“呐。”亚瑟回头道:“先生,你看,他们没意见,所以您就行行好,帮我买了吧。”
交易员被亚瑟弄得哭笑不得,他一边清点着汇票,一边开口道:“警官先生,挪用公款的我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但是像您这样光明正大干这种事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您就不怕后续被调查吗?”
亚瑟耸了耸肩:“无所谓,只要公债能赚钱,我的下属们肯定不会去举报我的。”
“亚瑟。”
亚瑟回头一看,叫他的正是犹太少爷莱昂内尔罗斯柴尔德。
亚瑟看见他,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莱昂内尔来到他的身边坐下,微微俯下身子小声道:“你出现在这儿,难道是说,格林威治的事情?”
亚瑟没有欺骗他,而是坦白道:“没错,那里很糟糕。”
“那你……”
亚瑟转瞬又笑了笑:“罢了,开个玩笑。”
亚瑟附在莱昂内尔耳边道:“你明白的,如果看着公债价格下去,事情,会变得更糟糕。莱昂内尔,此时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是,事情目前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如果你相信我,那就帮我,我需要你在此时出手。”
第412章 不列颠,别为我哭泣(中)
2024-04-16
如果我们命中注定要干成一件事,那么,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莎士比亚《暴风雨》
伦敦证券交易所内,莱昂内尔低下脑袋静静的听完亚瑟的计划,这位犹太少爷的心境古井无波,他的脸上既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笑容,也没有浮现哪怕一星半点的悲哀情绪。
他只是握着那根镀银的圆头手杖,微微杵在了大厅的地板上,微微冲着亚瑟摇了摇头,他低声念道:“亚瑟,我们当然是朋友,所以,如果你想要罗斯柴尔德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一万镑、两万镑,这都没有问题。但是,这不是几万镑的事情,如果我真的按你说的那么做,一旦格林威治的情况并非像是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那罗斯柴尔德这十几二十年在不列颠的经营可就都要毁在今天了。”
说到这里,莱昂内尔还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支票放在了亚瑟面前:“这笔钱,代表了我个人对你的信任。但是,再多的部分,就不是我个人所能决定的了。亚瑟,你要对伦敦市民负责,而我,也要对所有信任罗斯柴尔德的投资者负责。”
亚瑟摘下帽子,瞥了眼身前的那张支票,他捋了捋头发,看起来似乎有些心烦。
不过,他依然笑着握住了莱昂内尔的手:“不得不说,我有点失望。不过,莱昂内尔,我理解你的决定。”
窗口前的交易员听到两位大人物的对话,只觉得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似的,他竭力向上帝祈祷,然而却依然无法避免今天成为证券交易所的受难日。
他望着莱昂内尔离开的背影,小心翼翼的冲着亚瑟问道:“警官先生,现在,您依然还是要买入公债吗?”
“当然。”亚瑟将窗口前的支票聚拢在一起:“而且我要买的还更多了,三万七千两百镑,加上罗斯柴尔德先生私人赞助的五千镑一起。”
交易员闻言苦笑道:“先生,您这是何必呢?如果您读过《堂吉诃德》,那么您应该明白,身为一名骑士,对风车发起冲锋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凶多吉少的情况下,死撑一定不算聪明,因为聪明人通常会选择保全性命,以等待日后的机遇。而世界上最结实的基础,就是钱了。”
亚瑟听到这话,只是笑着将手中满满一沓的汇票递了过去:“看来您确实很喜欢《堂吉诃德》这本小说,以致于可以随口复诵里面的名言警句。既然如此,那您想必也记得,那里面还说过,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才趣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