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颠之影 第235节

  况且,在议员们看来,有组织的天主教徒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一元神论和苏格兰长老会等等新教的小分支虽然话说的不中听,但最起码还是愿意向国王宣誓效忠的,只要这一点上没毛病,其他方面都是小问题。

  再加上马尔萨斯家族又是个从克伦威尔时期便贯彻‘忠诚于议会’原则的地道英格兰家族,所以剑桥大学对他的离经叛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毕竟在文艺复兴时期,类似小马尔萨斯这样的家伙,在剑桥的校园里还挺多的。

  隔壁的牛津还出了个杰里米边沁呢,剑桥出个马尔萨斯也不算多大的问题。

  毕竟比起马尔萨斯,他的剑桥学弟拜伦勋爵,以及因为发表《论无神论的必然性》被牛津开除的雪莱等人才是真正的重量级。

  最起码马尔萨斯同学还是承认上帝的,不是吗?

  差不多得了。

  但是剑桥大学校董会对马尔萨斯没有意见,不代表他的同学们没意见。即便这种意见并非是信仰上的,而是个人观点以及私人恩怨上的。

  总而言之,虽然马尔萨斯总体上是个柔和、谦虚、冷静的不列颠绅士,但或许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个性格和略显偏激的观点,所以他与某位性格直率爽朗的剑桥学弟相处的不是很好。

  更糟糕的是,这个学弟不是别人,而是将来的不列颠湖畔诗派代表人物和社会评论家塞缪尔柯勒律治。

  而二人的这段恩怨也从大学时期一直延续至今。

  当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出版后,柯勒律治第一时间就在他的地盘《布莱克伍德》上发起了抨击。

  “看一看这个强大的国度吧!它的统治者和智士们对威廉佩利、托马斯马尔萨斯言听计从!这是非常悲哀的。难道这本四开本的书是在教导我们,贫穷将带来巨大苦难和罪恶。在那些嘴多于面包,头颅多于脑力的地方,贫困必将达到极致吗?”

  而柯勒律治对于《人口原理》的抨击也并不是孤例,准确的说,在不列颠的文学圈子里,不抨击马尔萨斯的反倒成了少数派了。

  甚至于柯勒律治的骂声还远不是其中最刺耳的,湖畔诗派的另一位代表罗伯特骚塞甚至直言:“马尔萨斯是英国批评家最喜欢抨击的对象,这与其他污物排放口对他的偏爱是一样的。”

  这些钟爱道德准则和田园生活的诗人甚至发明了‘马尔萨斯主义’一词,用来专门羞辱那些崇尚物质生活、精神世界匮乏无比的人。

  虽然被骚塞起羞辱性外号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起名大师骚塞先生也曾经在《审判的幻景》将拜伦骂作‘撒旦派诗人的头子’,并将雪莱等人一起归到了‘撒旦派’的范畴里。

  但拜伦等人好歹有着一帮热血青年支持,而到了马尔萨斯这边,就只剩下不列颠举国上下的骂娘声了。

  不过他这么招骂倒也不是很难理解,因为从任何时期来看《人口原理》的几个论点都很难让自视甚高的人类接受。

  在马尔萨斯看来,人类与动物没有任何区别,它们都会不断陷入互相厮杀的陷阱,直至双方都再没有力气继续打下去。

  失业和贫困是人口自然规律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人类无法避免这项命运,所有救济穷人、促进社会平等的措施都是徒劳。

  而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人类的道德观念引向冷漠甚至于残忍,破坏现有的一切道德体系,控制人口的增长,甚至默许杀婴、节育、饥荒、战争等方式来抑制人类繁殖。

  最后,马尔萨斯还认为私有制同样是由于人口自然规律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它与人类相伴相生,是无法消灭,也是不可消灭的。并且,它也是维系人口增长与人口生活质量增长之间平衡的最佳方法与制度。

  而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马尔萨斯还以远东地区的饥荒、流行病和美洲殖民的杀戮进行举例。

  马尔萨斯的这番言论一抛出来,主张用古老道德准则来促进社会公平的湖畔派当然不可能饶过他,而拜伦、雪莱等反抗者自然也对这种血淋淋的学说加以抨击。

  大伙几乎一致认为,他这是在支持政府对穷人的漠视,破坏公共福利的建设进度。

  但是与社会舆论一边倒的抨击相反的是,英国政府与东印度公司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了马尔萨斯的价值。

  18世纪最伟大的首相小威廉皮特因为马尔萨斯放弃了‘多生孩子是使国家富足’的古典经济学观点,并主动放弃了他一直力推的加大赈济力度的新《济贫法》。

  而东印度公司则在海利伯里学院为马尔萨斯单独开设了一个崭新的学科政治经济学,并让他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政治经济学教授。

  如果仅仅是就学术层面而言,即便马尔萨斯的理论中不乏谬误,但是他依然不失为一位大师级人物。

  但如果是从社会层面而言……

  哪怕以亚瑟身边而论,他的朋友,狄更斯、迪斯雷利、大仲马乃至于埃尔德卡特先生,基本上都曾经发表过对马尔萨斯的批评言论,他们视马尔萨斯为遭成穷人苦难的重要推手之一。

  但有意思的是,如果是从伦敦大学的角度看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伦敦大学系的不少人,无论是领头羊杰里米边沁、布鲁厄姆勋爵,又或者是即将出任伦敦地区检察总长的查理奥斯汀,大法官私人秘书埃德温查德威克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马尔萨斯的观点。

  这些功利主义者认为在悲观事实的面前,人的同情心完全无济于事,如果马尔萨斯的观点最终被验证是正确的,那么他们并不介意在《济贫法》上继续动刀。

  亚瑟正想到这里,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泡在利物浦海关署各种文件里忙碌了好几天的约翰密尔挂着黑眼圈推门走了进来。

  “亚瑟,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吗?海关署昨天下午又送了一大批新文件过来,如果多耽误一会儿,恐怕我们得四五天才能弄完。”

  亚瑟笑着开口道:“约翰,关税的事情,不用太着急。实在不行,就让海关署派人过来帮咱们梳理。你和会计事务所的学徒们忙了这么久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密尔一边倒着茶一边开口道:“亚瑟,你肯定是被那枚石子伤到脑子了,要不然怎么能说出这种胡话?让海关署自己查自己,他们能查出什么东西?”

  亚瑟回道:“他们查不出也没事,大不了我就向伦敦主动请辞,让他们换个人来利物浦做事。况且我的眼角还开了个口子,他们要是不‘体谅体谅’伤者,那可就太失礼了。”

  密尔灌了口茶,长出一口气道:“虽然你受伤这件事十分不幸,但要不是眼角的这个口子,估计利物浦的海关署也不会把剩余的文件全都送到我这边来。光是这两天清点出的新数额,就又多了三千六百镑。”

  亚瑟听到这个数字,微微点头道:“还凑合吧。不过,约翰,虽然我一直都认为你的工作能力很强,但是能强成这样,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这样的家伙,居然没上过学,这简直不可想象。”

  密尔闻言放下茶杯纠正道:“亚瑟,我没上过学不代表我没学。”

  亚瑟闻言一撇嘴:“你这发言,听起来和外交部似的。”

  密尔开口道:“我虽然没在学校读过书,但那是因为我父亲觉得不列颠的学校教育烂透了,所以他向来是自己在家教我。从3岁开始,我就跟着他学习希腊语,8岁开始学习拉丁语、代数、几何和微积分,9岁开始接受历史学启蒙,12岁开始学经济学、哲学和逻辑学知识。等到16岁,我就开始在《威斯敏斯特评论报》的专栏撰稿了。这难道不比大部分大学毕业生强多了?”

  亚瑟听到这话,点头赞同道:“确实是高质量教育,而且你貌似还漏了不少项目,至少在我看来,你的法语和德语也讲的挺好的。但是,我有一点疑问,你父亲每年花那么多时间在你的身上,难道他不用赚钱养家吗?”

  密尔回道:“当然要赚钱了,但是我父亲的工作相对比较轻松,所以空闲时间都花在教育子女上了。”

  亚瑟端起茶杯:“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密尔咬了口面包圈:“他是东印度公司的理事会成员之一。”

  “咳咳咳……”

  亚瑟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茶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理事会好像是负责对公司财务进行检查,监督董事会成员工作的吧?他们好像还有权力代表股东们起诉董事?”

  密尔点头道:“亚瑟,比起一年前,你的知识储备又有进步。”

  亚瑟放下茶杯道:“好吧,这下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能进东印度公司的财务部门工作,甚至于在刚入职的几年里还能闲出抑郁,终日觉得恍恍惚惚的了。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父亲,我就算躺在经理的办公桌上睡觉,他也拿我没辙。”

  密尔红着脸咳嗽了一下:“亚瑟,你这是在说,以我的能力不足以替东印度公司工作吗?”

  “不不不,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你的能力哪怕去财政部工作,也绝对是够了。”

  亚瑟开口道:“只不过我从前听埃尔德说过,要想进东印度公司的伦敦总部工作,看的可不是工作能力。埃尔德告诉我,虽然大伙儿明面上都不说,但是只要看看伦敦总部的新雇员构成,就能发现这些人里有九成是来自牛津大学的贝利奥尔学院。”

  “嗯……”密尔半张着嘴,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隐晦的点了一句:“我只能说,东印度公司确实和贝利奥尔有些合作。”

  亚瑟点头道:“所以呀,你这样的例外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

  密尔忍了半天,听到这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反驳道:“亚瑟,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名誉。其实就算是一般人,只要在公司的海利伯里学院培训过,也是有机会进入伦敦总部的。我就曾经在那里培训过半年多。”

  亚瑟听到他主动提到海利伯里学院,免不了露出一丝笑容:“那确实是一所不错的学校,东印度公司做后台,财力充足,而且也有很多知名教授,比如说马尔萨斯先生这样的。对了,你对政治经济学这么精通,当年肯定去上过他的课吧?”

  “马尔萨斯教授?”密尔听到这话,脸色不免变得古怪了起来:“这可是个敏感的话题,你突然提他做什么?”

第346章 利物浦上空的疑云越来越多

  2024-03-16

  面对密尔的询问,亚瑟也没有继续隐藏自己的意图。

  他很了解到底该如何同密尔这种聪明的学者打交道。

  与那种尔虞我诈、互相试探的圆滑官员不一样,在面对密尔这种长期生活在象牙塔中年轻人的时候,坦诚才是取得他们信任的重要方法。

  密尔听完了亚瑟的介绍,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嘴中喃喃道:“马尔萨斯先生居然会被派来协助清查利物浦的关税问题?这……还真有些不同寻常……”

  亚瑟问道:“我也觉得以马尔萨斯先生的身份地位,派他来干这种活儿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查账是一种考验眼力和体力的任务,在这方面,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未必能做的比你手下的会计师学徒更好。”

  密尔点头道:“没错,在会计师这行,查账和做账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

  “是吗?我对这个行业不太了解。”亚瑟喝了口茶问道:“那这行最高级的活儿是什么?”

  听到这儿,密尔还自嘲似的笑了笑:“虽然当着一位苏格兰场警官的面说这话可能不好,但是,亚瑟,我不想骗你。在会计师这行,最受尊重的家伙通常都很会做假账,他们能把假账做的和真的一样。”

  亚瑟闻言笑了笑:“不用太在意,约翰,苏格兰场可没有经济犯罪调查部门。所以,这事儿就交给议会和法庭去烦心吧。好了,不扯那么多了。你和父亲都是东印度公司的成员,而且你们父子俩也是长期活跃于不列颠经济学界的人物,你本人更是在海利伯里学院培训过,所以,你对马尔萨斯先生的了解多吗?”

  密尔原本对于提起马尔萨斯还显得有些抗拒,可是亚瑟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终究是还是让他抹不开面子。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想听,我就说吧。不过,你得先和我保证,今天我在这里说的所有话,你都不能告诉其他人。”

  亚瑟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笑着回道:“当然,这可是身为一名警务人员的基本道德。虽然苏格兰场在这方面没有明确规定,但就我本人而言,哪怕是罪犯与我的私人谈话,我也不会轻易把它当作证据使用的。我心里有不少秘密,而这些秘密,我甚至连罗万厅长、内务大臣与首相,我也不告诉他们。”

  密尔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毕竟你是伦敦大学毕业的,而且边沁先生也对你赞誉有加。对于伦敦大学的毕业生来说,有些敏感观点你们应该会比其他人更好接受一点。”

  说到这里,密尔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开始介绍起了他和马尔萨斯的关系,或者说整个不列颠经济学界错综复杂的关系。

  其实在半个世纪以前,经济学与法学以及自然科学等学科一样,都没有被明确的划分成一个单独学科,它们都被统一归为哲学的范畴之下。

  而这种划分方法也使得不列颠的经济学圈子里涌入了许许多多看起来本不应该在这个领域的人物。

  马尔萨斯在成长过程中受大卫休谟、让雅克卢梭等人影响较深,并进一步基于休谟的怀疑主义与自然主义观点发展出了他的‘一元神’信仰观与‘人口理论’。

  而在不列颠经济学界的另一大派系中也有着较为明确的传承顺序。

  如果把他们的顺序按照时间线列出了,则又是另一种性质的星光璀璨了。

  这便是以亚当斯密为开创者,杰里米边沁为第二代,密尔的父亲詹姆斯密尔为传承者,大卫李嘉图为集大成者的不列颠古典经济学发展脉络。

  边沁先生在伦敦大学办讲座时就曾经自豪的对着听众们夸耀过:“我是詹姆斯密尔精神上的父亲,而密尔则是李嘉图精神上的父亲,所以李嘉图是我精神上的孙子。”

  而这一派的学者也是推动伦敦大学成立的骨干力量,如果套用东方文化的概念,这便是伦敦大学刻在骨子里的山门道统。

  在极为看重校友关系的不列颠社会中,不论亚瑟承认还是不承认,从他踏进伦敦大学校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打上分类标签了。

  正如东印度公司倾向于录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的毕业生,不列颠极端保守势力对伦敦大学的厌恶也是一贯的。

  不过作为在经济学领域长期争锋的对手,马尔萨斯与伦敦大学系的一众人马关系倒还不错。

  虽然李嘉图常常在经济学观点上和他唱反调,尤其是在《谷物法》问题上,李嘉图坚定认为废除《谷物法》有利于经济增长,而马尔萨斯则强调地主对国家的重要性,坚决维护《谷物法》和提高粮食限价。

  但这种观点上的冲突并不影响他们俩成为一对感情深厚的好朋友。

  而更令人奇怪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两位经济学家到底是怎么搅到一起的。

  论出身,马尔萨斯出身于典型的不列颠上层家庭,而李嘉图则是受歧视的犹太移民。

  论教育,马尔萨斯是剑桥的杰出毕业生,硕士学位持有者,剑桥耶稣学院院士。而李嘉图只在荷兰读过两年商业学校,对于经济学的了解除了自学以外,便是来自14岁后跟随父亲在伦敦证券交易所操盘的实操经验。

  哪怕是以性格而论,两人也是天差地别。

  李嘉图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作为一位退休时坐拥160万镑财产的股票经纪人,他在工作之余的情感生活也很丰富。在玩转股票的同时,周旋于几位夫人小姐之间也是他的必修课。

  而马尔萨斯则由于先天性的兔唇和口齿不清导致了一定程度的缺乏自信,再加上他还是一位拥有坚定信仰的牧师,所以他长期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哪怕是在社交宴会上也表现的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伦理学家。

  至于在学术方面,马尔萨斯过着典型的学院派生活,但他的学术报告通常会运用大量观察到的现实事例。

  而李嘉图虽然生活经历丰富,甚至还做过几年议员,但是他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理论派。

  至于在社会声誉方面,二人更是一个天一个地。

  马尔萨斯在《人口原理》出版后饱受争议,人们指责马尔萨斯在书中为天花、奴隶制和溺婴等罪恶辩护。而这种舆论声浪更是在他宣布结婚后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讽刺他在提倡控制生育率后自己却践行了这种恶习。

  而李嘉图虽然是个犹太议员,但他显然比迪斯雷利先生在下院受欢迎多了。即便他在下院的时候没有真正做成多少事情,但是许多议员依然不吝为他的激情演讲献上掌声。

  至于约翰密尔本人,由于他父亲与李嘉图的良好关系,所以他也曾经接受过不少来自这位古典经济学大师的指导。而在李嘉图的引荐下,他在进入海利伯里学院之前,便已经从不怎么爱社交的马尔萨斯那里受业。

  亚瑟听到这里,望向密尔的眼神都变了。

  通常这种级别的导师,一个时代都未必能出多少,而能得其中一位的教导便是人生的大幸运。

  然而密尔却一口气斩获四人,这样的履历便已经注定了他将会成为不列颠经济学界的泰山北斗。

  亚瑟捧着茶杯念道:“有你父亲的亲自教导,又有边沁先生、大卫李嘉图、托马斯马尔萨斯的传道授业,约翰,你确实用不着去读大学,牛津和剑桥加在一起都没办法给你凑出这种级别的先发阵容。你有没有考虑辞掉东印度公司的工作,我听说伦敦大学最近好像正在招政治经济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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