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检举也代表着我不会保护他,既然他想要享受触犯法律的好处,那也就要承担置身于法外之地的恶果。如果这段时间里,有病人家属对他发起暴力袭击,利物浦当局也不会急着对袭击者进行处理。
如果哈德斯卡尔先生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取得了家属的谅解,我想他自然会安然无恙的渡过这个时期。而在那之后,虽然他这篇涉嫌违法的论文依然不能发表,但我个人会对他做出一定的经济补偿。”
斯诺听到这儿,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这不能算是最好的结果,但是比起罗森博格口中的吊销行医资格、人财俱失总归是好多了。
解决完这个问题,斯诺终于开始考虑起自己的私人问题了。
会客室内静悄悄的,只有亚瑟沙沙书写的声音。
斯诺左思右想考虑了许久,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报告放在了桌面上。
“黑……黑斯廷斯先生,我不是有意想要打扰您,但是您有空的时候能不能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亚瑟抬起头望向那份文件。
斯诺结结巴巴道:“那个……是我个人的一点研究心得,当然,我知道作为一名药剂师学徒,用研究这个单词或许有些太托大了。但是我觉得报告的结论或许能对霍乱的防治工作起到一点作用。”
亚瑟展开文件扫了一眼,与其说那是一份文件,反倒不如说那是一份地图,一份带着小红点的地图,除了红点标注的区域与亚瑟手里那份略有不同以外,其他的信息几乎如出一辙。
亚瑟的眼睛慢慢睁大,他盯着斯诺笑眯眯的问道:“你是怎么想出用这个法子的?难道你也曾经做过城市测绘工作吗?”
“我……我是从医学杂志上学来的。”
斯诺大着胆子开口道:“我从前在《伦敦内科医学杂志》上看到了美国的瓦伦丁西曼先生曾经绘制了一份疾病爆发的现场地图去分析1798年纽约市黄热病爆发的成因。
那篇文章虽然不起眼,但是纽约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New York,新约克,当时我想着不列颠的老约克我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但美国的新约克长什么样我还没见过。
所以,我就好好地把那篇文章读了一遍。所以当今年霍乱在利物浦爆发的时候,我就开始学着西曼先生的分析方法,在协助哈德斯卡尔先生的闲暇之余拜访当地教区的牧师,请求他们同意让我查看教区居民的患病情况。”
亚瑟简单的翻了翻与地图装订在一起的统计调查报告,不得不说,虽然斯诺只是个普通的药剂师学徒,但是他的这份报告可比亚瑟的调查报告专业、详实多了。
虽然这份报告在真正的专业人士和医学研究者看来,或许还是稚嫩了点。但是正因为这份专业中透露的一点不专业,恩师布鲁厄姆勋爵这样的外行人才更好理解。
亚瑟将那份地图和报告收起,冲着斯诺承诺道:“斯诺先生,恭喜,你的这份报告将会同我的信件一起递交至咱们的校董会主席,也是全国医疗卫生领域的最高监督者不列颠皇家大法官布鲁厄姆勋爵案前。我相信,他肯定会非常高兴我们的伦敦大学即将收获你这样杰出的人物的。”
亚瑟这话刚一说完,斯诺差点把嘴里的杜松子酒给喷进了壁炉里。
他捂着自己的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仅仅是和亚瑟见面的这一点时间,他就已经收获了进入大学医学院进修的承诺,而且还即将那位掌握着不列颠医学领域最高权力者的注意。
这种好事已经不是天上掉馅饼能够形容的了,斯诺只觉得天下在下金子,而且所有金子还都砸在他的脑袋顶。
斯诺捂着前额,只觉得全世界都在转悠,他开口道:“黑……黑斯廷斯先生,抱歉,我平常不是这样的。只不过今天,您的话……啊,不,是这杜松子酒实在太醉人了。”
亚瑟只是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这才哪儿到哪儿,醉人的还在后面呢。约克人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约克雇农的儿子能做猪倌,做苏格兰场的警司。那么约克矿工的儿子当个医学教授也不算太过分。但是你必须谨记,你很幸运,前途也很光明,所以不要去学你的老师,你只需要一步一个脚印。”
斯诺激动地连连点头道:“当然,黑斯廷斯先生,您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是……”
说到这里,斯诺又有些犹豫,他盯着亚瑟手里的那封信问道:“您真的没有向大法官要求处理哈德斯卡尔先生吗?”
亚瑟只是微笑着摇头:“当然没有,我只是向他发出请求,希望他能够准许将今年刚刚加入伦敦大学担任数学系教授的奥古斯都德摩根先生和他手下的学生们临时抽调进中央卫生委员会负责数学归纳工作。
你通过统计发现了霍乱致病源的一个可能性,而我则希望中央卫生委员会能够利用好手头的资源,让各地方委员会做好医学统计工作,我们不仅要知道霍乱病人的数量、死亡率和痊愈率,也要知道病人们的病情到底是轻度、中度还是重度的。
当然,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医生们分别对他们的分处于不同阶段的病人使用了什么治疗方法,哪种治疗方法才是最行之有效的。”
语罢,亚瑟拉开会客室的大门,将信笺递给了守候在外的警卫。
“告诉邮政局的爱德华局长,明天太阳升起之前,这封信必须摆在大法官厅的办公桌上。”
……
夜色茫茫,利物浦港口外的海域上,闪耀着点点渔火。
滚滚白浪袭来,拍打在满载鱼获的渔船。
船身起起伏伏,连带着站在甲板上的船员们也跟着上上下下的颠簸,看起来仿佛就像是蝴蝶在跳舞。
面部偏瘫的船长扶着帽子,扯着半边嘴角走出船舱。
他举起单筒铜管望远镜扫视着四周黑漆漆一片的海洋,一边观察一边扯着嗓子向水手们吩咐道:“小的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最近利物浦飞进了一只猫头鹰,连带着皇家海军的懒鬼们也学起了他昼伏夜出的习气。现在跑船可没有以前那么轻松写意了,一个不小心弄不好就得被弄进局子蹲苦窑。”
水手们一边调整着船帆的高度,一边开口问道:“头儿,我听说前几天皇家海军的近岸巡防舰在外海开了炮,把亨德森他们的船开了窟窿,有这回事吗?”
“不止如此,拉塞尔他们好像也倒了大霉,他们前阵子从马恩岛出发,经过康沃尔的时候正巧碰上了从象牙海岸奉命返回的黑小丑号。要说那帮从西非回来的家伙可真够狠的,他们一炮也不开,生生就靠着航速咬住你的屁股,距离一拉近直接就跳你的船,根本不给你逃跑的机会。拉塞尔他们抵抗了没一会儿,就连货带船全都交出去了。”
“头儿,咱们这趟该不会也跟着一起出事吧?”
船长放下望远镜,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放你妈的屁!亨德森和拉塞尔做的是什么生意?老子又做的是什么生意?亨德森和拉塞尔的靠山不过就是几个进口商和海关署,至多搭上点市政厅的关系。而老子的背后直接就是皇家海军,都安安分分的做自己的事。皇家海军的杰斐逊上校告诉我了,这条航线今天是安全的,只要我们能在太阳出来之前靠岸就不会出问题。”
船长的话刚说话,忽然,雾蒙蒙的海面上忽然燃起了几盏灯火。
走私贩子们被耀眼的灯光照的眼前一阵失明。
紧接着,他们便听见了前方海面上传来的传令声。
“杰斐逊上校,前方发现目标船只,敌人已经抵达三百码有效射击距离!”
只见灯光下,一只手臂猛地向下一挥:“听我命令,撞角冲击!”
轰隆隆!
海面上一阵阵烟尘升起。
炮火声后,只隐约听得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怒斥。
“杰斐逊,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黑吃黑?你他妈居然和我玩阴的?!”
第335章 美国来的华盛顿
2024-03-16
隆隆的炮火声褪去了利物浦的睡衣,睡眼朦胧的市民们紧皱着眉头从床上爬起。
虽然大伙儿的口中免不了要骂上几句,但是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从海上传来的炮火声终究还是让他们习惯了。
而在炮火声中保持清醒的,自然也不止利物浦的市民,还有一些各怀心思彻夜未眠的人。
利物浦老码头,金狮旅馆对面的街道上旅店林立。
作为一座港口城市,码头附近拥有众多专做游客与水手生意的旅店算不得什么稀奇。
但是由于近来的港口隔离政策,大伙儿的生意普遍都很差劲。
往日人满为患的旅馆里如今随处都是空房间,能够保本不赔就已经属于生意红火了。
不过有赖于伦敦派来的专员们入住了金狮旅馆,所以能够近距离观察专员房间的周边旅店偶尔也能接到几单。
而入住这里的人基本上也都是利物浦当地各个部门、公司派过来盯梢的,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向各自的雇主报告亚瑟一行人每日的行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抱着同样的目的。
至少橡树旅馆304房间的客人,就是怀揣着另一种心情。
304房间窗帘低垂,在蓝色的窗帘狭窄缝隙之间,如果不仔细观察,肯定无法发现这地方居然存在着一枚伸展的单筒望远镜。
透过单筒望远镜的镜片,可以望见金狮旅馆的二层房间里,刚刚起床不久的亚瑟同样手持一枚望远镜观察着远处蔚蓝色的洋面。
亚瑟看着冲天的烟尘从海面上升起,嘴里碎碎念道:“看来今天皇家海军的报告里,又要添上一笔新战绩了。”
一旁的大仲马打着哈欠,就着醇厚的黑咖啡咬了口面包圈:“几天的时间就扣了十几条船,虽然都是体型不大的‘快蟹’,但这效率还是让人赞叹不已。如果利物浦先前就保持这种打击走私的效率,伦敦也犯不着把你派到这里了。所以说到底,还不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亚瑟收起望远镜回到桌边端起茶杯:“亚历山大,你这么说可就有失公允了。或许,皇家海军的中高层人物可以和走私贩子挂在一起。但是下面的普通水手们和船上的军官们,却一定是发自心底想要打击走私的。”
“为什么?”大仲马一挑眉毛:“就因为战利品会给他们分账吗?”
“你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这里面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亚瑟开口道:“根据海军部颁布的《战争条例》规定:收到命令而不去执行、遇见有责任攻击的敌舰而不去进攻、有可能发生战斗而不带动下属英勇战斗的:舰队司令、舰长、指挥官,应判处死刑或由军事法庭判处其他徒刑。舰队中所有人,不勇敢作战,存在狡诈行为或懦夫似的投降的,应由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虽然现在只是搞霍乱防治,不是在打仗。但是总归也算是海军部下了命令,要严厉惩治走私行为。皇家海军要是碰不见走私船也便罢了,如果碰见了却不去发起进攻,那该舰舰长绝对难辞其咎。虽然不至于判处死刑,但是褫夺舰长职务却绝对是跑不了的。”
大仲马嚼着面包圈琢磨道:“那只要舰长愿意掏钱摆平下面不就行了?只要能收买底下人,那他在船上想怎么下命令不就怎么下命令?”
亚瑟问道:“应该知道航海日志这种东西吧?”
“当然知道。难道皇家海军的航海日志和法兰西海军的航海日志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亚瑟开口道:“为了防止你口中的那种情况发生,海军部明文规定,皇家海军的航海日志一共分为三种,一种是船长日志,一种是航海长日志,另一种则是军官日志。而军官日志,并不是只有一份,而是船上的上尉们人手一份。
在每次航行结束后,这些航海日志会被统一封存运往伦敦的海军部大楼进行检查。如果航海日志上出现任何一处描述不一致的地方,那么该船的所有航海日志撰写人都会接受单独审查。一旦被查明存在弄虚作假的行为,那么最轻的处理结果也是开除军籍。
或许航海长这种已经升到顶的普通士官会愿意为了钱去铤而走险,但是大部分上尉们可不会同意就这么草草结束自己的海军生涯。更别说,如实记录舰长的黑账其实对他们的晋升有利。皇家海军的舰长位置可是向来紧俏的很,没有人下来,其他人怎么上去?”
大仲马听到这禁不住啧啧称奇:“看来皇家海军不仅训练有素,这些让人狗咬狗的规定也是一个赛一个的阴险。这下子我可算是明白‘逢敌必战英格兰’是怎么回事了。那可不是逢敌必战,而是不得不战啊!
水兵们想要战利品分成,手下的军官们时时刻刻盯着你屁股底下的舰长位置,也需要战绩去建立功勋。平时漂在海面上几个月也未必能遇到一艘敌舰,好不容易遇到一艘,你如果还想跑,那八成得被底下人绑在帆布上当风筝给放了。
不过这么一想,皇家海军但凡开战必定抢占上风位置的反常行为也能解释的通了。其他国家都喜欢抢下风,因为一旦发现情况不利,随时都可以趁着风势脱战逃走,而处于下风位置船的操纵性也要好得多,不会被风吹得船身倾覆出一定角度。
而皇家海军抢上风,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跑,抢上风虽然不好脱战,但是却利于追击。虽然海浪会把船身打出一个仰角,但是炮弹也会因此得到射程优势。不得不说,这帮利益熏心的家伙真是太自负了。”
亚瑟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念道:“他们确实也有理由自负,皇家海军当年可是保持了连续九年没有船只沉没的记录。而且当年这个记录的终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人略感滑稽。”
大仲马问道:“说回来,这记录是被谁终结的?法兰西吗?”
亚瑟瞥了他一眼:“亚历山大,你何必自取其辱呢?”
“不是法兰西还能是谁?”
亚瑟嚼着面包圈,又饮了口红茶:“北美殖民地那帮喝咖啡的。”
“那不是更丢脸?”
亚瑟摇头道:“准确的说,这已经不止是丢脸了,而且还让人怀疑皇家海军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海军本应该是讲究技术的兵种,然而在皇家海军这里,他们简直比英国陆军还更强调勇气。
或许是因为九年不沉没的记录让他们昏了头,所以在1812年皇家海军的勇士号遭遇吨位比自己要大一倍的美利坚宪法号时,第一想法居然不是逃跑,而是冲着宪法号连开数炮。更扯淡的是,勇士号已经在先前的作战航行过程中受到了损伤,他们原本正处于返回基地维修的路上。
结果一见到美国人,自己的航速只剩下三分之二的事情就被他们抛之脑后了,他们甚至于还想冲上去跳美国佬的船,结果还没靠上去便被人家击沉了。要我说啊,法兰西是真不行!”
大仲马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可听到最后这一句,禁不住皱起眉头问道:“你们这帮英国佬和自己的儿子打仗,关法兰西什么事?不论出了什么事,责任都在法方?”
亚瑟喝了口茶:“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皇家海军的勇士号是从法兰西手里俘虏来的。埃尔德总是和我说,如果这是一艘地道的英国船,肯定不会送在美国人手里,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法兰西不行。”
大仲马听到这话,感觉就像是面包卡在嗓子眼,他瞪着眼睛问道:“再怎么说,皇家海军这回也是丢脸丢大了。纳尔逊在特拉法加赢十次获得的荣誉,也不如勇士号输一次给皇家海军带来的耻辱大。”
亚瑟点头道:“亚历山大,或许你应该去我们的海军部供职。”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两者的想法简直是一模一样。海军部在得知勇士号沉没的消息后,上到海军大臣、第一海务大臣,下到格林威治的军校生和海军部的看门人,无不将其视为皇家海军建军以来最大耻辱。所以,为了报复美国人,海军部在对付拿破仑的同时,还忙里偷闲的收拾了美国人一顿。”
“他们干什么了?”
亚瑟喝了口茶:“他们派人在加勒比海附近蹲了几个月时间,终于抓住机会打了美国佬一个伏击,还俘虏了美国的‘总统号’。按照皇家海军的传统,总统号被就近编入西印度舰队作为旗舰服役。
而且为了羞辱美国人,他们甚至还没给总统号改名,不止如此,西印度舰队还没事就把总统号拉到美国东海岸搞战略巡航,这种行为持续了接近半年的时间海军部才终于消气。”
大仲马听到这里,笑得连拍大腿道:“这么说,你们的海军部还真是有一手。这睚眦必报的个性,不给总统号改名的行为简直就是不列颠人阴暗小心思的最好体现。不过怎么说呢,这行为还是挺对我胃口的。”
亚瑟淡定喝茶:“这事儿我也就是和你开个玩笑,你最好还是别拿出去乱说,尤其是在你还想和柯尔特先生订一把左轮枪的情况下,我怕他一个没忍住,抬手就把你给毙了。”
大仲马开口道:“柯尔特不是打算在伦敦办厂吗?他难道不顺便来个认祖归宗、荣归故里?”
亚瑟回道:“国籍的事情,他还在犹豫。毕竟说到底,他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虽然说到底从血缘上而言他是个英国人。但是英国人从血缘上来说,还有不少是德意志人呢,我也没见到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去普鲁士给腓特烈三世尽孝的。”
亚瑟话音刚落,门外便传出了一声阴测测的嗓音:“我好像听见有人想去给腓特烈三世尽孝?恕我直言,在普鲁士,想要给他尽孝的人可有点太多了,你现在过去可排不上号。”
海涅踱着步子走进房间,随手扯出一把椅子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