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蝴蝶 第651节

完颜弥繁多少有些气哼哼地说道,“……反正现在是他们这帮年轻人的天下,咱们这些老糊涂自然只能退避让位——今天早上,老夫又去劝谏了皇上一次,希望他能够收回成命,不要再滑天下之大稽,让朝廷去和魔教搅合,在京畿之地胡来,届时铁定会惹出没法收拾的大乱子……结果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而老夫的口气又稍微冲了一点,就被皇上请我回家去颐养天年了!”

费立国大学士听了,却没有随口附和,而是沉吟半响,便弹指敲了敲桌上的棋盘。

“……大人,既然您这是来辞行的,那么有些心里话,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请讲无妨。”完颜弥繁赶紧摆手示意。

“……假如把这朝廷国势比作一盘棋的话,那么在过去这二十余年里,我朝虽然屡遭重创,丢城失地,甚至故都失陷、龙脉断绝,但好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辗转挪腾之下,形势仍可维持,总算是一盘残局。

然而,经过这二十多年每况愈下的穷折腾之后,等到当今圣上即位,朝廷已经是财源枯竭、缺兵少将、人心涣散、版图日削,外不能御北虏,内不能平藩镇,又有革命党活跃于腹心之地,差不多已是死局的境地。若是再因循守旧下去,只怕是必死无疑。

皇上这般锐意进取,打破几百年来的条条框框,企图放手一搏,跟命运赌一把,虽然失之于轻佻,但终究也有可能挣出九死一生的机会……”

“……跟命运赌一把?我看他早已赌上瘾了!血洗内务府还可以说是英明,可之后的那么多蠢事呢?!”

完颜弥繁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赌徒,就算技巧再高、运气再好、名声再大,但除非及时金盆洗手,最后又有哪一个不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下场?”

“……咱们的这位皇上,在登基之初清洗内务府,勉强赌赢了第一把,也有了玩下去的本钱。后面又赌了几次,总算是有赔有赚。虽然亏还是亏了,但毕竟亏得不大,可现在却是要把京畿之地化作战场——那魔教又岂是容易揉捏的软柿子?小心玩火自焚啊!”

听到这样的抱怨,费立国大学士也是一时间默然无语。

费立国其实并非不清楚,皇上是因为诸位老臣只知遵循祖宗制度,既搞不来钱,也没法削藩,更不用说收服失地,这才越来越厌憎过于老成持重的他们,反倒是宠信那些不知国事艰难的愣头青,什么怪招歪招都拿出来乱用,偶尔成功了几次,更是得意非凡,把一干老臣视为尸位素餐的废物。

但诸位老臣也都有自己的苦衷:抱残守缺,因循守旧,固然不是治国之道。可面对着这样一个衰朽到了骨髓里的垂暮帝国,又有哪个家伙胆敢大刀阔斧地穷折腾呢?不怕把国家弄得彻底散了架吗?

时至今日,大部分持重的老臣,在朝堂上都已是十分收敛,每次上朝除了磕头点头,就是“好好好”、“对对对”,从不发表议论,一副明哲保身、出工不出力的模样。剩下几个还对皇上抱着几分希望的人,在军机处领班大臣完颜弥繁黯然离职之后,估计也都会对这位皇上死了心吧!

在彼此叹息一番之后,两位老人又不由得把话题转到了这一次的谋取上海租界之事上来。

“……说起来,庆王殿下虽然鬼点子颇多,但从来没出过京城,并不以通晓西洋夷务而见长啊!”

费立国大学士捻着几缕胡须,有些纳闷地说道,“……究竟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还能是谁出的主意?肯定就是那个擅长发明历史的白斯文,在庆王背后捣的鬼!”

完颜弥繁恨恨地骂道,“……此等奸佞小人,国家大事就都要败坏在他们手里了!”

※※※

要说最近这两年的京城新贵,白斯文绝对是其中名声极为响亮的一位。

此人乃是山东人,自称是学贯中西,曾在山东衍圣公孔府家学深造,又得过西洋深水城克莱登大学的博士毕业证书,还被东瀛天满宫神社的学问僧夸赞为绝世天才,并且获赠一卷江户城熊泽天皇“学问第一”的御笔手书,以及从五位大学头的官符官印(大家都知道是怎么来的了吧),只是因为一心思念报效故国,才没有在异国出仕,而是于游学天下之后,再次回返故土。

故而在学成回国之后不久,白斯文就被举荐到了庆王麾下。如今虽然只挂了个道台的虚衔,却是庆王府内最受信用的第一幕僚,连庆王本人都要尊称他一声“白先生”,旁人则将其誉为“庆府笔头”。

——原来这白斯文虽然学贯中西,但最擅长的还是修史和考证,自从出仕以来,就屡屡挥舞一根生花妙笔,为宣扬我大金天朝上国的文治武功,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

比如说,当年朝廷南迁金陵之后不久,故都燕京便于陷落北虏之手。此事在民间通常流传的说法,是燕京三万守军欠饷哗变,留守主将无力弹压,被乱兵逐出城外,仓皇南逃,于中途落水而死。而前来窥探的两个图坎千人队,则趁乱杀入,几乎兵不血刃就夺下了高墙固垒的燕京城。

但根据白斯文详细考证之后写出的《北地英雄录》一书,当初的燕京城内根本没有三万守军,而只有三千死士,守城的禁军将领见粮饷皆缺,难以久守,遂设下圈套佯装兵变,引诱敌军来攻,从而在毙敌百万,重伤胡虏可汗之后,方才从容转进河南……

被白斯文博士所还原的历史真相,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例如十六年前胡骑犯扬州、京口,朝廷被迫下令京师戒严,聚集天下之兵三十万反击,七次杀到扬州城下,又被七次击败溃逃,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图坎骑兵大肆掳掠、满载而归,被一致公认是朝廷大败特败的一役。

但白斯文却为此写了洋洋洒洒二十万言的《一战定江北》,以扬州城内亲历者的眼光重述旧事,让所有人都得以知晓,朝廷于此役乃是获得了空前罕有之大胜,胡骑的尸骨在扬州城下堆积如山,之所以被无知愚民们错认为是败战,完全是革命党和北虏探子在民间给朝廷大肆抹黑的缘故。

像这样为朝廷歌功颂德的历史真相,白斯文差不多每个月都能挖掘出几宗来,连逢年过节也不曾停息,真是笔耕不止。有人统计过,他在入京不足三年以来,就写了足足五百万字的煌煌巨著。

其中发掘出来的一些光辉战例,更是世人前所未闻——例如在收了镇守胶东的威海军节度使,齐国公柳叶飞遣使送上的厚礼之后,白斯文便挥毫写就了一本描述柳叶飞大帅英姿勃发,指挥齐军西进援救魏王的《雪夜战归德》,据书中所说是杀得七进七出,让北虏血流成河……只是世人都晓得,这齐国公柳叶飞的兵马,一向受困于胶东半岛,连省府济南都无力收复,又何曾攻入过豫东的归德府?

但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在庆王和康德皇帝看来,这位爱国历史学家还是很好地鼓舞了满朝文武的精神,激励了民众对朝廷复兴的期望……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只是在私底下,朝廷百官和有见识的读书人,都给这厮起了个“历史发明家”的绰号……

所以,一听得是白斯文这厮出的馊主意,费立国大学士对朝廷前途的看法,顿时又进一步黯淡了几分。

而前领班军机大臣完颜弥繁,居然还要更进一步,在辞官之后,索性连满人的身份都不要了——所以在临别之际,他居然凑到费立国大学士的耳边,对他悄悄说道:

“……费兄,在此次辞官之后,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当今这朝廷,是忠臣凋零、干臣自保、奸佞当道,过去三百年里积累下来的国势和气运,到得此时也差不多就快用尽了。而大金倾覆之后,我满州族人已经无法回返故土,但在南方又必然无法容身——按照东南革命党鼓吹的‘种族革命、驱逐鞑虏’之说,只怕是被举族诛灭都有可能!

别的八旗满人,老夫是管不着了。但老夫本家一族为求保全性命,已经决心隐瞒身份,从此改姓为周,迁居岭南乡野。而老夫也要改名周丰,字弥繁……这是老夫在岭南购置的庄园地址,如果费兄欲与老夫通信,切记就写‘周弥繁’即可,万万莫要让老夫在那边泄露了本名……”

站在自己府邸的门口,淋着淅淅沥沥的迷蒙细雨,望着前任军机处领班大臣的轿子消失在暮色之中,费立国大学士的心中,一时间不由得无限惆怅。

——狂人上台执政,智者只谋己身,像这样内外离心的朝廷,还能长久吗?

而在东南方的千里之外,此时也有另一个人,正望着一派苍茫的海上暮色,满心悲凉。

第十章 绯翔虎·李华梅(上)

大金康德三年(DR1994年)六月二十日黄昏,台湾岛北端,基隆港海岸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山与海皆被染上了一抹鲜艳的嫣红。看起来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斜斜地洒落在海滩上,与斑驳的黄沙融为一体。一波波汹涌澎湃的海浪,无休止地冲撞着黝黑的海堤,卷起无数碎散的白沫。

就在这古老的青石海堤上,一面猎猎招展的“李”字虎纹大旗之下,正昂然屹立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将,背对着大海,望着笼罩在暮色中的陆地,久久地静默无语。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位堪称惊艳的绝世美人。

一头过耳而未齐肩的浓黑短发,充满了干净利落的飒爽气息;一身金银线刺绣黑绸缎的锦袍,充分凸显出了她那洋溢着野性魅力的健美躯体;纯黑色光滑水亮的长筒小羊皮靴,包裹着一双修长诱人的美腿;而俏脸上的些许汗水污渍,依然不掩那惊人的妩媚;还有在她背后随风飞舞的猩红大氅,以及胸口处佩戴的一朵粉红色牡丹绢花,更是强烈地彰显出了她张扬豪放的个性。

虽然她看起来一直都是那么的安静和美丽,但却又具备着仿佛王者一般的凛然气场。

在这位巾帼女将的身后,还站着一位白发长须的老将,脸上分明已是皱纹纵横,但双眼依然精光如剑,全身铠甲鲜亮,怀抱头盔。每当海风扑来,眼前便是一片银丝飞舞,身姿却是恍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而在他们的前方,正是一派夕阳西下,余晖似雾的暮色。放眼望去,灿烂耀眼的火烧云之下,广袤辽阔的山川荒野之间,尽是如血一般的灿烂嫣红。

——事实上,这座美丽富饶的岛屿,此刻也确实正在被战火映红,被鲜血染上赤色……

即使还隔着一片广阔的山野,站在此处海堤上,也能看见远方城市里徐徐升起的浓烟,听见隆隆的爆炸声。在距离海堤的稍近处,那一片泥泞的水稻田之间,还挣扎着无数扛着包袱行李的难民,拖家带口地艰难跋涉,一时间哭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显得无比刺目。

这样一幅被战火蹂躏的残酷景象,让海堤上众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华梅姐,希恩伯伯!快走吧!朝廷官兵已经登陆参战,基隆港已经守不住了!”

一名身穿红白两色高丽式筒裙的少女,双手提着裙摆,双脚踩着松软的沙滩,跌跌撞撞地朝海堤旁奔来,同时还遥遥地呼喊着……只可惜就在快要跑到“李”字虎纹大旗下面的时候,这位少女却“啪嗒”一声向前跌倒,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挣扎着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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