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江随舟细看,他便和后主对上了目光。
那胖子一双小眼睛,在朝臣里逡巡了一圈,接着便精确地找到了江随舟,顿时,露出了不怀好意、却极为喜悦的光芒。
江随舟心里一咯噔。
果然,下一刻,景后主开口了。
“五弟,朕赐给你那美妾,昨夜可有好好享用啊?”
他问得抑扬顿挫,阴阳怪气,半个朝堂的大臣都跟着笑起来。原本一派庄严肃穆的朝堂,气氛顿时变得荒唐起来。
江随舟咬了咬牙。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不拿来议事,被祸害成这般模样,不怪史书骂你昏君,不怪你们景朝亡国。
不过,从这句话里,江随舟多少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景后主不怀好意而来,朝臣们要么跟着起哄,要么脸色难看一言不发,一看便知,原主在朝中并不讨喜,景后主赐妾这事儿,也是一箭双雕,一下羞辱了俩。
那么,他自然也不能表现出高兴了。
这般想着,江随舟咬牙,露出了两分屈辱神色,像是不愿提及昨日之事一般:“臣弟当多谢皇兄赏赐。”
景后主哈哈大笑。
“不谢,不谢!哎,朕听说,你昨儿个,一夜没从他房里出来?”他道。
江随舟:……。
这昏君还没完了。
不出他所料,他府上确实有后主的眼线。并且,后主还丝毫不加掩饰,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想必,不是他正大光明,而是这昏君实在没脑子。
江随舟腹诽着,面上配合着他的话,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后主看他这番模样,果真更来劲了。
“一早儿起来,还传府医了?五弟啊,还是要注意身体。你这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哪儿经得起这折腾啊?”
说着,他还冲着官员中最前排的某个招呼:“舅父,你可瞧见了?我五弟那脸色,可是煞白,朕隔着老远都看见他的黑眼圈了!昨天晚上,肯定没少折腾,哈哈哈哈!”
听这称呼,他招呼的那个大臣,肯定就是庞绍了。
那庞绍是庞太后的兄长,官拜大司徒。史书上记载,他在前朝尚且收敛,待将江舜恒拱上皇位后,便原形毕露,只顾着圈钱夺权,对于江舜恒,便是一位的纵容讨好。
因此,景后主也极喜欢这个舅父。
果真,听得景后主这话,官员的前排传来几声低沉的淡笑几声,不置可否,分毫没有约束劝谏的意思。
江随舟甚至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愉悦。
他渐渐清楚了。
原来,不光他家里有个早晚要杀他的祖宗,在朝堂之上,他的境遇也十分差劲。
江随舟心下有多苦,他已经不想再赘述了。
他便站在那儿,淡淡听着后主肆意嘲笑挖苦,时不时应一声。后主越说越兴奋,一看便知,他费尽了他那点少得可怜的脑子,想出的这门绝妙的亲事,等的就是这一天呢。
江随舟懒得反驳,任由他闹。
就在这时,官员的前排传来了几声微弱的、清嗓子的声音。后主顿了顿,立马往那个方向看去。
接着,他便立刻露出了意会的神情,大笑了几声。
“五弟,朕昨日就想好了。”他说。
江随舟抬起头,就见后主眯着那双小眼睛,笑得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府上那位霍夫人的爹,当年不是咱们大景的定北侯吗?如今兜兜转转,又成了一家人,咱们大景,也算是霍夫人的娘家了。”他说。
“既然如此,三日回门的规矩可不能废。朕做个主,三天之后,你带着霍夫人来宫里回个门,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主”算是对历史上亡国之君的叫法,因为是从江老师的视角来写的,所以文中大部分时间就这么喊他啦!
类似于叫李煜为南唐后主,不过我们景后主跟他不一样,不会写诗,只是一个讨讨厌厌没有脑袋的大昏君!
第6章
回门?
霍无咎灭了后主的国,后主杀了霍无咎的爹。都到了这般地步,还能说出这儿是霍无咎娘家这种话呢?
嘴上说着什么回门,但是那不加掩饰的语气,分明就是想找个借口,再把霍无咎弄来奚落羞辱一番。
隔着千年的史书,江随舟对这昏君也算多少有点了解。
他,要多蠢有多蠢,这个让霍无咎回门的损招,肯定不是他能想得出来的。
江随舟看到他和庞绍的眼神交流了。
十有八九,是庞绍和后主沆瀣一气。后主想拿霍无咎出气,庞绍要讨他的高兴,于是,庞绍就替他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他们二人一拍即合,求仁得仁,各自欢心了,到头来苦的可是他江随舟。
休管要侮辱霍无咎的是谁,在霍无咎那儿,他江随舟都是跟他们蛇鼠一窝的。后主欺负完了人心里爽了,这账,记在的可是江随舟的头上。
他江舜恒不想要命,大可以去作,但不能拿他江随舟的脑袋做筹码。
江随舟咬牙。
他必须得替霍无咎拒绝,且要拿出个合理的理由来。
他顿了顿,精致得近乎秾艳的面上露出了两分反感和为难。
“皇兄,这便不必了吧。”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恰到好处地摆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一个残废,难登大雅之堂,凭白惹皇兄厌恶。”
他语气很慢,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话说得漂亮,似乎句句为后主考虑,但周围人一听便知,是他自己嫌丢人,说几句漂亮话。
自然了,他怎么说也是一国亲王,跟个战俘一同入宫“回门”,想来也过于滑稽,太丢人了。
不少朝臣面上露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
而后主听到这话,更精神了。
“怎么,不愿意带出来?五弟,昨夜才跟人家洞房花烛,怎的今日就这般无情?”
江随舟听着他那怪里怪气的口气,难免心生反感,却不得不接着演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因着和对方有过肌肤之亲而难堪至极,片刻后才压低了声音道:“皇兄,这不一样。”
后主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朝堂上弥漫着一股欢快的气氛。
庞绍又清咳了两声。
后主看向他,便见庞绍在下头冲他眨眼睛。
后主意会。
早在上朝之前,他舅父就告诉过他,虽说提议让霍无咎回门,可狠狠羞辱江随舟一顿,但是,这说说也便罢了,更重要的,是要拿这件事做筹码,换取江随舟手里的好东西。
虽然他对江随舟手里有什么好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能从他手里夺走些什么,终归是件快乐的事。
即便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父皇忽视、只能看着父皇如何宠爱江随舟的可怜嫡皇子,即便如今,他已经是皇上了。
但他的爱好,依然没有变过。
后主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一抬腿,踩在了龙椅地坐垫上。
“也罢,既然五弟不情愿,非要金屋藏娇,朕也不会强迫你。”他拉长了音调,笑着道。“不过呢,五弟既要把佳人藏起来,总归要拿什么来换,你说对吧?”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果然,他猜得没错,后主这损招儿,是庞绍提出的。他既哄了后主开心,自然不会不拿报酬。若这报酬,后主没想着给,那庞绍定然是要自己来拿。
只是……自己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领个闲差的闲散王爷,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
江随舟顿了顿,试探道:“皇兄请说。”
后主清了清嗓子。
“朕思来想去,宫中要盖宗祠,还是应该工部去做,不应该交给礼部。正好,鸾昭仪这几日还求着朕,想要她父亲来替你分忧。五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美人伤心,你说对吗?”
江随舟眉峰跳了跳。
原是如此。
南景到了景幽帝这一朝,因着庞绍掌权,朝廷的腐败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自古官员贪腐,最容易动手脚的便是兴土木。而在这里面,油水最大的,肯定是兴建宫室了。
也正因为如此,后主闹着要建新的皇宫,庞绍便由着他建。反正皇宫盖起来,银子便会从国库流到他庞绍的口袋里了。
如今看来,定是皇宫的修葺还没有完全完成,所以庞绍才会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美差。可是……江随舟不大明白,这么一块显而易见的肥肉,是怎么落在他的手里的。
他一时没有言语,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朝堂里逡巡了一圈。
有好整以暇看戏的,还有冷着脸不言语的。甚至还有几个官员,神色紧张,直往他这里瞟。
暗潮汹涌之下,泾渭分明,俨然似在暗中存有两个派系。
江随舟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看这情势……似乎自己在朝中也暗藏些许势力,这差事,就是那些人想方设法塞进他手中的。
庞绍操纵后主说出这些话,想来,也是在同他博弈争抢。
这样的话,情况就复杂很多。此时他退后一步,伤及的,便不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了。
只是……
一则,自己如今眼前一抹黑,朝堂中事,他分毫不清楚,甚至连自己手下是谁都不知道,即便将这差事接下,恐怕也会生出事端。
二则,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个二选一的题目。要么放弃这份靖王得来不易的好处,得罪一众同僚,要么把霍无咎带进宫来羞辱一番,得罪霍无咎。
江随舟叹了口气。
简直是将他放在火上炙烤。但两相对比下,还是脑袋要紧些。
龙椅之上,后主还在阴阳怪气地催他:“五弟,怎么不说话?这美人和美差,总得选一个呀?”
江随舟抬眼,这次,他面上的反感和怒意,再不是装出来的了。
“皇兄所言极是,臣弟的确不应越俎代庖。”他开口,缓缓道。
他看到,后主笑得愈发得意了。
——
天色大亮,窗外树影婆娑。日头透过嫩绿的枝杈,明媚地照进来,在光滑的深色地砖上铺开斑驳的光亮。
纤细的尘埃在光中静静飞舞,使得光线显出几分纱样的实质。
一片亮堂堂的静谧。
周府医瘫跪在地,腰背挺得笔直,额上沁出了细细一层冷汗。
他瞪圆着眼睛,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