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街道遍布泥泞,美军的吉普车和皮卡车飞驰而过,地上的积水和泥块一起高高飞溅到行人的和服和纸伞上。
美军在车后座上大声笑着,叫骂着听不懂的英文。
如果他们在街边看到了顺眼的女人或是女孩,就肆无忌惮地掳走,在其他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和女人反抗尖叫的哀嚎声中扬长而去。
那年的犬山贺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穿着犬山家的和服在街道上往来奔跑。
路边的积水会溅湿他的木屐和白袜,飘满樱花花瓣的水坑里总倒映着男孩匆匆忙忙一闪而逝的身影。
他每天都会起个大早,怀里揣着几张用颜料画过的黑白照片,跑去东京港远远地眺望着从美国而来的钢铁军舰,挥手大声介绍说他是犬山家的现任家主,手底下有最美艳的女人。
这样匆忙的日子,犬山贺已经坚持了近乎整整一年。
这就是他们犬山家世代相传的生意,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皮条客、妈妈桑。
犬山贺是犬山家仅存的最后一个男人。
所以他哪怕跑断这双腿,喊破嗓子,也无法看到犬山家在他的手中走向没落。
但是事与愿违,其他家族看到犬山家衰败,都把手伸进风俗业里来,要抢犬山家的女人和生意。
犬山贺这几天都没有接到活,直到这天。
一艘白色的战列舰从海面与天空的交界处驶来,巨大的阴影将东京港口聚集的人群全部覆盖。
它漆黑的炮台像是巨人的手臂,站在上面色美国水军穿着整齐划一的洁白军装,居高临下,脸上挂着属于胜利者的骄傲。
那艘战列舰叫“衣阿华”号。
腋下别着白色军帽的美国海军高级军官从舷梯上走下,身板英挺,英姿飒爽。
其他拉皮条的人纷纷谄媚地蜂拥着迎了上去,操着蹩脚的英文介绍着自家拥有最年轻、身段最好的女孩。
犬山贺也拼命往里面挤,可惜他太瘦弱了,怎么挤都挤不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那名为首的美国海军军官没有答应任何人,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最外围的犬山贺。
军官推开人群,径直来到犬山贺的面前,看了眼犬山贺破损的衣袖下露出的文身,平静地发问,“犬山家的孩子?”
犬山贺仰视着如将军般威严赫赫的男人,不知从哪冒出了勇气,昂着脑袋,泥污的脸上满是倔强,“是犬山家的男人!”
他的语气无比执拗。
“男人?我不觉得像。”军官嗤笑一声,“我是来自美国的混血种,告诉你们家主,秘党的使者来了。”
“我就是犬山家的现任家主!”犬山贺说,“我的名字是犬山贺,我可以代表犬山家。”
“犬山贺是么?”军官俯下身子,打量着犬山贺的澄澈眼睛后,直起身板,“我叫希尔伯特让昂热,我是来谈判的,你们可以选择和平或者尊严。”
和平和尊严只能选择一项,要么是臣服,臣服就能活下去,要么是尊严,带着尊严慷慨赴死……真是嚣张无比的自我介绍啊,当时年仅十八岁的男孩心想。
希尔伯特让昂热仰头眺望水洗般的天空,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纸烟。
犬山贺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是美国海军的参谋,任职中校,他同时也是来自美国的混血种,一个叫秘党的混血组织领袖。
和平就是屈服,尊严就是死,从见面的第一天昂热就说明了自己的行事原则。
于是他拜了昂热为师,获得了力量与权力,却也从此得到了无尽的羞辱。
但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为了犬山家的崛起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甚至尊严。
“太慢!太慢!太慢!”昂热大吼,“只是这样而已么?只是这样而已么?”
记忆中的昂热总是这么大吼。
“太慢了,阿贺!这就是你的全力么,就只有这种程度么!”
“阿贺,不如你试着去砍砍过马路的老太太,犬山家仅存的男人就是你这样的废物么!”
一次又一次,满含侮辱的话像是利箭般射来,携带着木条或是竹刀的抽打。
犬山贺一次又一次怒吼着奋起反抗,一次又一次被抽翻在地,他的身体遍体鳞伤,他的自尊心也遍体鳞伤。
希尔伯特让昂热用锃亮的皮靴踩在他的胸膛上,好像把犬山贺属于犬山家最后一名男人的自尊心也碾碎了。
在他眼里自己只是条牙齿没长全的小狗吧?
但无论怎么样,昂热都是他的老师,这是多年来犬山贺一直不愿承认的事,也正因为拜他为师,犬山家如愿以偿地复兴了,甚至比巅峰时期更加壮大。
整个日本的风俗业被犬山家囊括了百分之六十,那些曾落井下石瓜分犬山家势力的家族一个个抱头鼠窜,分崩离析。
犬山贺也当上了第一任日本分部部长,在蛇歧八家里他的权势甚至一时盖过了大家长,他在蛇歧八家拥有着独一无二的话语权。
但是在那个男人面前始终要小心翼翼,他无时无刻不在嘲笑犬山贺,用尽辛辣的语言。
犬山贺不敢反抗,他太弱小了,他的一切都是昂热恩赐的。
曾经的犬山贺一无所有,只有满腔尊严,而如今的犬山贺独独丢掉了尊严。
他好像除了尊严什么都有了,又好像把自己唯一的东西弄丢了。
蛇歧八家的人暗讽他是昂热的一条狗,这个弱小的废物从美国的混血种那里借来力量,在自己的同胞面前颐指气使。
犬山贺从不反驳,因为这是事实,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在守着尊严和犬山家一同毁灭或者抛弃自尊让家族崛起之间,他别无选择。
可他向谁诉说他的痛苦呢?
每次被昂热踩着头嘲讽,视线与地面齐平的时候,他都会想到自己被外族们推倒在泥泞里。
那些人也是如此踩着犬山贺的脑袋,哄抢着属于犬山家的地盘,撕扯着女人们的和服。
女人们敢反抗就要挨上重重的耳光,只要出声求饶就更加激起男人们的兽欲。
直到男人们重新穿上衣服,吐着口水离开,女人们躺在地上,白皙的皮肤遍布红痕,从头到尾都是默默承受,像块脱水的死肉。
每当这个时候,犬山贺都会挣扎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来到她们身边,把满身污泥的和服盖在衣不蔽体的女人身上。
他对妓女都是很好的,为了给她们争取利益而被嫖客殴打是家常便饭。
因为在他眼里为钱出卖自己的妓女就像那个他不愿再见的二姐,他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为他的‘做不到’赎罪。”
“阿贺,人生就是这样啊,你选择了一些东西,就得抛弃另一些东西。”六十五年前,昂热临走前的话回荡在耳边。
“你现在拥有力量了,犬山家也崛起了,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是啊老师,那样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可尊严也被永远扔掉了……老师你知道么,被那些人踩着的我是愤怒的,被你踩在脚底的我却是悲哀的……
我所期待的崛起,是希望家中的每个人都活的有尊严……我们崛起了,可永远失去了尊严……
你踩着犬山家的最后一个男人,剥夺了他一生中仅剩的尊严。
“我并不鄙视黑帮,我只是鄙视废物!想要尊严?可以啊!打倒我就有!”记忆中的昂热在他的耳边冷笑。
是么老师?打倒你就有尊严?
那一年,他十八岁,昂热六十八岁。
可是他最后都没能办到。
是么老师?打倒你就有尊严?
这一年,他八十三岁,昂热一百三十二岁。
那结果如何呢?
“我是犬山家的男人!”怒吼声盖过刀剑的清音。
九阶刹那,五百一十二倍神速斩!
犬山贺灵魂深处的十八岁少年跨越了六十五年的时空,同现在的他一起发出怒狮般的咆哮。
一抹刀光从刀鞘中大放异芒,如海啸般满场交叠的刀光与剑影被这一刀斩得淋漓尽碎,鬼丸国纲画出的弧线美妙的如同女孩的眉毛……
横贯整个玉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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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第五十二幕 王将
樱井小暮撑着伞,站在男人的身边。
暴雨打在伞顶上,风间琉璃沉默着,像是等待什么。
“像不像?”一个人影从拐角处转出来。
樱井小暮忽然抬头看向大人,她感受到大人握住她的手颤抖了一下。
“嗯,这反应,应该是蛮像的。”那人自顾自地说。
他带着一张风间琉璃再熟悉不过的能剧面具。
“ok,我估计差不多了,开始行动。”
“开始?”风间琉璃问。
“是啊,难道你还需要什么任务详情的吗?”那人耸耸肩,“没有任务详情,等到橘政宗过来时冲进玉藻前,然后控制里面所有的人员,我想这以你的言灵应该不难办到吧?”
“不难。”风间琉璃轻声说。
“那就没有疑问了。”
……
……
昂热忽然笑笑,身影消失在原地,在犬山贺纳刀的瞬间出现在他的身前,握着长曾弥虎彻的手捻转刀柄,刀背向前。
犬山贺侧脸中招,横飞出去。
像是被万钧的锤子砸在脑门上,天旋地转,犬山贺仰面瘫倒在地板上,望着玉藻前的穹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バカ。”昂热淡淡骂了一句。
虽然在日本呆过三年,但他只学会三五句日语,而且都是用来骂人的。
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出现在犬山贺的视野里,就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
他闭上眼,等待着这只皮鞋狠狠地踩在自己脸上。
但是昂热没有,他只是跨过犬山贺,对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琴乃说,“抬一张椅子和一张沙发过来,还有把我搁在三楼的那支雪茄拿下来。”
琴乃不敢不服从,家主的命捏在昂热手里。
女孩们抬来一张奢华的高背沙发摆在舞池中央,琴乃托着烟灰缸过来,昂热刚才放下的那支雪茄甚至没有完全熄灭。
“这次怎么没有踩上来,是觉得我老了,在干女儿面前给我留点面子么?”犬山贺低哑地问。
他一时还站不起来,昂热的那一击极其凶狠,打得他有点脑震荡,混血种的身体构造虽然过硬,但他毕竟老了。
“阿贺,你以前有伤到过我么?”昂热摸了摸额头的一道伤痕,笑着问。
“没有。”犬山贺平静地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千多次挑战,我的刀连你的衣摆都碰不到。”
“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你戏耍我和戏耍一条狗没什么分别。”
“对我的怨气这么大啊,六十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清清楚楚。”昂热叼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
“你长大了,阿贺。”
“我老得都快死了,在您眼里才算是长大了么?”
犬山贺吸着气发出笑声,朝逼近的龙马弦一郎和宫本志雄挥挥手,“别过来,请代我向政宗先生道歉,这些是我和校长的私人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