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子航,怎么还坐在这里啊?”苏小妍伸脚踹了踹他,“不去找你的女孩么?”
……
……
“我们现在去哪?”芬格尔打开窗吸着一根雪茄。
路明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挥芬格尔加了一脚油门,商务车向着右侧并线,车灯照亮了路边的黄色指示牌,“IDA:重工业开发区”。
高架路的右侧是一条弯曲的匝道,沿着那条匝道可以离开高架路,但路口隐没在黑暗里,很难发现。
商务车在一片漆黑的工业园区门前停下,园区看起来很是破败,门前的杂草长到半人的高度,雨后草根都泡在积水里,像是片沼泽。
厂房寂静,敞着门,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师兄,下车吧。”路明非抽出把大伞,跳下车,“想给你看点东西。”
楚子航打量着四周,忽然有种胆战心惊的熟悉感,“这是……我爸爸的公司?”
路明非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黑暗中隐现的座白色小楼。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雨打在屋顶和草叶上的声音。
原先的厂牌被拆掉了,但铁门上有撕开的封条:“市中级人民法院封寰亚集团资产”。
这是一座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多数办公室的门上都贴着法院的封条,只剩下一楼尽头那间办公室开着门,门外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寰亚集团破产清算小组办公室”。
小楼的背后是成排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门敞着,隐约可见里面沉默的机床,同样锈迹斑斑。沉重的雨点打在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路明非推开办公室的门带着芬格尔和楚子航鱼贯而入,他径直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来。
“别装傻。”路明非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楚天骄的宿舍在哪?”
楚子航听到那个名字,心里微微抽了一下。
“是,少主,这就带您去!”中年男人瞬间站直了,朝路明非敬了个礼。
“少主?师弟你来头挺大啊。”芬格尔砸吧砸吧嘴。
中年男人领着他们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另一侧是成排的玻璃窗,中年人拎着一大串钥匙,在一扇铁皮包裹的门前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挑出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试了很久,“啪嗒”一声,门开了。
楚子航愣住了,面前的是间干干净净的小屋,一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写字桌加一把椅子,还有一台小冰箱,这就是楚天骄的全部家具。
屋子的一角拉了几根钢线,应该是用来晾衣服的,因为现在上面还挂着一件夹克外套。
水泥地面和墙壁上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被褥也整整齐齐,更没有随手乱丢的泡面碗,真不像是个男人独居的地方。
这间小屋的主人与其说是过着简单的生活不如说是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这就是超级屠龙精英的住所么?楚天骄一个人待在这间小屋里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或者超级精英就是这么牛逼,在外是一副吊儿郎当的面孔,回到自己的领地就像僵尸那样躺在床上养精蓄锐?
楚子航猜不出来。
“师兄,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路明非拉着芬格尔出去,顺带还关上了门。
楚子航默然,四周看了看,慢慢走到那张蒙尘的小床边,躺下,默默地看着灰色的屋顶。
他有点疲倦,就想躺在这里,把时间冻住,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不对劲。”楚子航忽然想,“这张床有问题。”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唯一的理由是这张床睡起来太不舒服了,一个人再么不讲究生活品质,总该有张舒服的床。
他试着把床垫撤掉,下面竟然是一道严密拼合的暗门,暗门用铁皮和铁框架焊好,加了一把沉重的挂锁。
暗门下面是一根钢管,楚子航沿着钢管滑了下去,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很大的空间。
脚触到地面之后,他打亮了手电筒,这是芬格尔之前塞给他的,一脸神秘兮兮地说“你会用得到”。
随着光柱照亮每一寸空间,楚子航终于得见那个男人的真实一面。
首先入眼的是码放整齐的黑胶唱片,都是爵士乐经典,这种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可存世量已经不多,某些版本简直就是天价,也不知道那个男人从哪里搜集来的。
再然后是雪茄,全部古巴产,没有一根杂牌货,想来他还是一个资深雪茄客。
有雪茄自然也有威士忌,都是最浓烈的岛屿威士忌,难怪这里经过那么多年依然弥漫着好闻的酒香和烟熏气息。
小收藏以老式相机为主,有徕卡有哈苏,旁边还有洗照片的全套设备,看起来那个男人还是个资深的摄影玩家。
角落里是健身设备,哑铃个头比他脑袋都大……
这些东西围绕着正中央那张舒适的大床,床上铺着松软的澳大利亚绵羊皮
楚子航呆呆地坐在那张床上,忽然间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那个男人的气息。
这栋小楼其实是有三层地下室,但也许是在建筑完成之初地下三层就被放弃了,从正常通道是无法进入到这一层的。
于是楚天骄凿通楼板,开启了这个隐秘的空间,把它营造成自己的地下别墅。
这个男人压根就没准备过什么低调的生活,他只是太善于伪装了,把自己的所有痕迹都收起来。
但是他不曾对自己的儿子隐瞒,所以在楚子航心里老爹一直都是骚骚的。
楚子航忽然回忆起那张全家福,在脑海中勾勒着那个梳着油头、肌肉发达的男人,他穿着勾勒出肌肉线条的紧身T恤,游走在这个空间里,叼着雪茄烟捧着威士忌,他靠在水池边冲洗相片,低音炮放着猫王1956年演唱的那首《伤心旅馆》。
旁边的工作台上还放着拆解开来的伯莱塔手枪,改造版成力加大,弹头上手工雕刻着十宇花,射进敌人体内立刻炸裂,雕刻子弹的小型机械就在旁边。
第208章 第一百五十三幕 雷霆与守望者
楚子航轻轻呼出一口气,起身来到那张工作台前。
那是数不清的红线,在空中纵横交错。
红线上穿着照片、新闻剪报或者手写的纸片,每张纸片都是一个事件,有些红线相互平行,有些红线纠缠打结。
他缓缓沿着那些红线行走,逐一浏览那些事件,越读越是心惊胆战。
1908年06月30日,通古斯大爆炸,爆炸中心升起蘑菇云,冲击波将650公里外的玻璃震碎,整个欧亚大陆的夜空呈暗红色,附近的人误以为太阳提前升起。
1900年08月30日,夏之哀悼,神秘古尸苏醒,汉堡附近的卡塞尔庄园被毁,秘党精锐狮心会全军覆没,唯一的幸存者是希尔伯特让昂热。
1991年12月25日夜,苏联解体之夜,北极圈内的冻土带,维尔霍扬斯克以北的冰封港口发生剧烈爆炸,前往侦察的战斗机群遇到神秘生物的攻击。官方封锁了相关资料并否认此事的存在。
2002年11月07日,格陵兰冰海,受神秘的心跳声吸引,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前往调,在冰海深处通遇了疑似龙王的敌人,接近全军覆没,仅有一人半幸存……
近两百年内,所有跟龙族有关的大事件都被悬挂在空中,有些是楚子航听过的,有些是楚子航没听过的。
相关的事件用红线相连,有时候两三条线索交汇,产生了新的事件,也有些事件看起来跟其他事件完全没有关联,孤零零地用一根红线悬挂起来。
红线结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但最终,所有的红线汇成粗粗的一束,拴在混凝土墙上,旁边用墨笔写着古老的名字。
“Nidhogg”。
手电筒的光照亮那个名字的时候,楚子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利爪捏住了。
原来那个男人真正在意的还不是上述那些事件,而是这些事件组成的事件流,一条条事件流如同万川归海,向着那个名字汇集而去尼德霍格,那条象征着绝望和毁灭的黑龙。
它既是人类的敌人,也是龙族诸王的敌人。
某些隐秘的历史说龙族诸王联手混血种杀死了那至高无上的存在,但尼德霍格在流尽鲜血之前,宣誓说它必将归来。
它归来的那一天,就是世界的末日。
那之后再也没有关于尼德霍格的可信记载,但没人敢忘记它说的话,即使对龙族诸王而言,尼德霍格也是神祗一般的存在,它的话即为神谕,神谕即为命运。
那些红线就是神秘的“命运线”的具象化,命运己经开始流动,黑王即将苏醒……
在无数个夜晚,那个男人躺在这张铺设了绵羊皮的床上,仰望着空中的红线,思考着命运的流向……
原来他是一个守望者啊,楚子航想,也并不感到奇怪,似乎他之前在男人留给他的信中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一部分。
守望着人类的命运,在这座南方小城里是个异类,他为某个特殊的目的而来。
他懂最好的雪茄和最好的士忌,爱听猫王好玩摄影,他应该去过很多地方,有过很多的经历。
他天生就是善于伪装的野兽,他可以在美国伪装成嬉皮士,在欧洲伪装成浪荡子,在意大利伪装成黑手党,但他来了这座中国的普通城市,伪装成了一个爱吃卤大肠和辣鸡翅的司机。
有句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
百年里最耀眼的天才,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地爱上了一个叫苏小妍的女人,那女人跳舞跳得很好。
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儿对不对,有谁会不喜欢这么一个涉世未深又跳舞好看的女人呢?
记得妈妈的姐妹,安妮阿姨她们说过,妈妈是舞蹈团里最受欢迎的女人来着,每个人看见苏小妍的第一眼都是看她的腿,仿佛就是为了跳舞而生的。
那时候后台总能收到大把的玫瑰花束,堆在苏小妍的化妆台上,蔚为壮观。
其他舞蹈团专业和苏小妍关系一般的舞者们咬着耳朵说这个女人真是狐媚,苏小妍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楚子航觉得以她的性子应该是没太听进去吧,或者说听进去了,但没放在心上。
毕竟她的命总是那么好。
后来有个梳着油头,开着一辆不算好也不算坏的车,衣冠楚楚的男人总是往音乐厅跑,虽然这人看外形顶多是个听二人转的主儿。
再后来苏小妍就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
至于那是为什么呢?其实也并不奇怪。
楚子航知道以那个男人嘴巴上的本事追一个美且笨的女舞者太容易了,于是他们结了婚生下了孩子,一切看起来都很美满。
但男人很清楚自己无法给妻儿平静的生活,他是那种刀头舔血的人,舔的是龙血,他那种人很难平安地死在一张软床上。
所以男人跟苏小妍签了离婚协议,看着她带楚子航离开,嫁给另一个男人,那一家三口去游乐园去看电影享受家庭生活的时候,楚天骄躺在地下三层的床上,静静地看着那些红线,思索着人类命运这样的宏大主题。
“这才是真正的孤独吗?”楚子航心想。
就像阿兰德隆主演的那部名叫《独行杀手》的电影里说的,“世界上没有比武士更孤独的人了,也许丛林中的猛虎除外。”
楚子航很想在这间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好像隔着时空跟那个名叫楚天骄的男人对话。
可是不能。
他知道路明非带自己到这来的用意,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楚子航缓缓地往出口走,经过了用来洗相片的水池,愣了一下又退步回去,洗相片的水池旁就是那个男人的工作台,工作台前是一块软木板,木板上用图钉钉满了照片。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些照片全都是盗摄的,在游乐园,在商场,在餐馆,隔着草丛,隔着玻璃,隔着雨幕……
照片中的人物无一例外是女人和孩子,年轻时的苏小妍和还是娃娃脸的自己。
照片上的苏小娇呈现出很多种样子,欢笑的、凝眸的、孤单的,像母亲、小女孩、妻子。
楚子航还记得自己在聊天的时候跟路明非说过,他外婆说他娘是个毛头姑娘,什么叫毛头姑娘呢?就像毛头小子那样没心肝,吃饱了睡,喝饱了也睡,要漂亮,没心事。
可在那个男人的镜头下,苏小妍是那么地变化多端,哪种变化都那么美。
那真是世界上最爱苏小妍的男人啊,唯有你那么地爱一个人,才能注意她的每个瞬间,把她拍得千姿百态地美。
那位“爸爸”呢?他偶尔也会不小心入镜,洗相的时候男人就会用不知什么手法把那家伙洗得很模糊,纯粹是一团光影。
原来即使是那么洒脱的男人也不是全然不介意的,他也很希望在妻儿对面的男人是他自己吧?在他自己拍摄的照片上另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会让他很不舒服,所以他才这么做。
照片的边角用红笔标记着盗摄的年月日,还有类似这样的话。
“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一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这是第二年了,拜托别那么憔悴。”
“第三年,你胖了。”
“第四年,想起你的时间变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