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年了,朕一天好觉都未曾睡过。”
姜离收回目光,语气很轻,既像自语又像是倾诉:
“醒着的时候,担心睡下了有宫娥太监闯入,窥破朕的女儿身;即便睡下了也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所扰,梦见那些宗室大臣知晓了朕是女子,联合起来逼朕退位。
被废之后,朕的下场就如那伪魏的孝明帝之女一般凄惨,便连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
“.”
林洛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听着这声声的倾诉和担忧,脑中又想起了昨晚那声饱含慌乱和惊恐的厉喝,突然没来由的有些心疼。
好像挺贱的,心疼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但这股心疼就是没有来由,不受控制。
生在皇家,本该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好生享受这泼天的富贵,却因父皇缺乏子嗣,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正值十六七岁,大好的青春年华,却抛弃了少女之身,肩上担起了千钧的重担。
面上表现得波澜不惊,风轻云淡。但内心深处,实则时时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北魏的那个元姑娘才刚刚出生,屁大点的小娃娃,百天都没过呢,就算不被废,生死也不由她掌控,你跟她不一样。”
“同为女子有何不一样?被废了的皇帝,又是个女子,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我的意思是以你的情况不会被废的。”
“林伴伴亦是熟读史书之人,煌煌史册,被废的皇帝还少么?”
“.”
林洛没话了,这皇上还是个杠精。
“行吧,你要这么杠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姜离并非想让他说什么,她只是心有所触,忽然想将这些年压在心里的事找个人倾诉出去,她微微垂下眸子,接着道:
“据先皇所言,在朕出生之前,他曾过继为储,当时选中的乃是临淄王之子。
毕竟临淄王与先皇同是世宗嫡子,一母同胞,关系甚笃,而彼时临淄王早薨,恰好留有一子。
那临淄王之子入宫半年,表现纯良恭顺,对先皇多有孺慕之情,先皇甚是满意,便将其过继膝下,先封颍川王,后又立为储君。
可未曾料到,此事过后不久,先皇接到密奏,那颍川王在一次与他母妃的私下会面中说,待日后登基,必将把母妃接入宫中尊为太后,并追封临淄王为帝,奉入太庙为祀”
姜离讲的这些,林洛倒是清楚,但却没有出声打断,只默默扮演个听众。
不过那个颖川王确实是……演技还是有的,只可惜入戏不深,演到中途就暴露了。
哪怕大齐所处的时间线,还没有嘉靖这位万寿道君,不能以其为殷鉴。
但历史是呈螺旋状上升的,仍有相似的人,相似的事,那位颍川王说出这么一番话,必然让老皇帝心中起了芥蒂,想起了谁?
怕是想起了他的父皇。
大齐世宗皇帝。
在世宗之前,前任皇帝在位两年猝然崩逝,未留下子嗣,只好兄终弟及,但尚是同父异母,虽有两宫太后之争,却并不存在认谁当爹的问题。
但认谁当爹这种事在历史上决不是没有,比如汉朝。
尤其是东汉,数位皇帝绝嗣,最终都是由宗室旁支承袭大统。
这些旁支即位后,便开始追封自己那位只是王爷,甚至只是侯爵的生父为皇考。
什么汉孝穆帝,汉孝崇帝,汉孝仁帝,这些都是追封而来。
有这些前车之鉴,老皇帝废了临淄王之子的储君之位,是必然之事。
非但如此,这件事恐怕还在老皇帝心中留下了阴影:别人家的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靠不住,再怎么选,也无法保证旁支继位之后,仍旧尊奉他为皇考。
这孩子还是自己生出来的放心。
“当时朝堂之上,先皇废旧却未立新,引得百官屡屡上疏,奏请父皇另择储君;逢我降生,为安抚朝野内外之心,堵住悠悠众口,先皇便宣称降生的是个男儿,并立为太子,本想着往后生个真正的男儿,再行废旧立新之事,却不想.”
后面的事情,林洛就更清楚了,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老皇帝再无所出。
这太子也就一直没有换人,最终先皇驾崩,眼前的女孩儿,便登上了大齐朝的皇帝之位。
然后就开始了她担惊受怕的人生,先皇已死,无人能护得住她,无时无刻都在担忧被废。
只是有一点让他不解。
“既然陛下如此担心身份暴露,当初我窥破你的女儿身时,你为何没杀我?”
这件事,林洛想了十几年都没想通,就算是笃信他会保守秘密,但论起保密,活人如何能比得过死人?
何况,当初才刚见面而已,信任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
“.”
闻听此言,姜离沉默片刻,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说还是不想杀?”
姜离接着摇头,“朕也说不清,林伴伴那日窥破朕的身份,朕本来是要杀你的,但许是你当初全无求生之念,那副任凭处置的模样,让朕转了念头。
亦或许是”
说到这,她低下头去,两只手悄然捏紧,沉默一会儿才说:“先皇病重之际,将一切知晓朕女儿身之人尽数诛杀,便连朕的生母亦被秘密赐死。
林伴伴窥破朕女儿身之时,许是朕刚登基不久,仍对皇考心有怨恨,不想为此事再造杀业罢”
(本章完)
第56章 这并非是你的错
尽管得到了解答,但林洛却张张嘴,一时无言。
姜离说的这等宫廷秘辛,哪怕他做了十数年的太监,大权在握也是毫不知晓。
宫里流出来的只言片语乃是先皇病重,李淑妃,也即是姜离的生母,侍奉塌前,寸步不离左右,日日忧思之际不幸感染风寒,药石难医,先一步而亡。
而先皇弥留之时,特下遗诏,追封李淑妃为后,与他一同入殓,同棺而葬。
记得当初还有不少宫女小声谈论此事,对先皇和李淑妃间的同生共死表示艳羡。
一个病重膏肓,缠绵病榻,一个侍奉塌前,寸步不移,后更是追随而去,同棺合葬。
生同寝,死同棺,比死同穴还要感人。
可惜,这并不是真相,真相往往都是残酷的。
而这个同生共死的感人故事,恐怕都是先帝临终前有意散播出来的。
毕竟捂得越严实,越容易引人窥探,倒不如放出个假消息,让宫里的人去嚼舌根子,以此来混淆视听。
这位先帝真是打尽了算盘。
不过这并非不能理解。
一国之储君,未来的皇帝,却是个女儿身,这个秘密有多重要自不必说。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在所不惜的。
病重之际,老皇帝知晓自己大限将至,再也没机会生儿子了,眼看着女儿即将登基,于是将所有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一并处死。
杀得人许是不多,毕竟如此重要的秘密,能知晓的人决然不会太多,但每一个必然都是她亲近之人。
这一条一条的人命,成了一笔一笔压在她心里的血债。
她会去想,她的母亲,还有那些被杀之人,都是因她而死。
“她存在某种心理应激创伤,并伴有长期的抑郁情况.”
隐隐间,林洛的耳畔似乎响起了前些天在精神病院时,那位王医生所说的那番话。
这件事,才是那所谓的心理应激创伤。
而当时姜离刚刚登基不久,正是内心最痛苦之时,即便如她所言,对皇考心存怨恨,但以她的聪慧,并非不能理解先皇的苦心,更能知晓事情的轻重。
老皇帝杀的那一个个人,都是在告诉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如果有人知晓此秘,不得姑息,不得留情,一定要将其处死。
此时,面对一个知晓她秘密的小太监,她该作出的选择是杀掉,以绝后患。
毕竟为了保守秘密,为了皇位的稳固,已经死了不少人,再添一个又何妨?况且,若他泄密,那些人岂不是白白丧命?
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却做出了一个违背常理的决定留下自己的一条性命,选择不造杀业,少添一笔血债。
别看她生性冷淡,面瘫,像个没有感情大冰坨子,但其实是个善良的好女孩。
而她那副冷淡的外表下,又不知暗含了多少的苦楚和自责,却一直默默承受未曾表露出来,只以平淡示人。
想到这里,林洛心中的怜惜终于到达顶峰,情不禁的伸手摸摸姜离的脑袋,嘴里温声安慰:“虽然先皇为保守秘密杀了不少人,但你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愧歉,更不必将其归咎于自己,这并非是你的错。”
“.”
“.”
一只狂妄的狗爪子在自己头顶肆意抚摸,姜离抬起头看他,眉头逐渐蹙起。
“咳。”林洛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见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他指指一侧的早餐店,“走吧,吃早点去。”
两碗豆浆,两根油条,一屉小笼包,免费的小咸菜。
在外面找了张空桌坐下,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马路上车流渐多,整个城市在晨光中开始苏醒。
虽然被某人放肆的手摸龙头,但如今的姜离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不与他计较。
此时的她也似是从先前的低落中走了出来,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舀了一勺豆浆含在嘴里,抬眸看看街上的车流,又转回来看向四周的食客。
热气弥漫,人声鼎沸.
她想起曾站在宫城角楼上看到的市井民间,与这里虽是不同,但似乎又并无什么不同,总归都是热闹的。
“你这样吃是没有灵魂的。来,勺子给我,看着啊,像这样先搅一搅,把豆浆里的糖搅匀了,然后把油条泡在里头.”
林洛从她手里拿过勺子,搅合搅合,又把油条撕成段泡进去,随后把勺子放到碗里,扬扬下巴,“来,这下你再尝尝。”
姜离又蹙起了眉,刚才林洛用一种近乎是抢的行径,从她手里夺过勺子,还没反应过来,她的那碗豆浆里就泡满了油条。
本来是欺霜赛雪的一片洁白,如今却变得有碍观瞻.
她抬起头,只见林洛眼中满是期待,就差把你快尝尝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盛情难却,姜离抿抿嘴,提起勺子舀了一小段浸满豆浆的油条,放进口中。
“怎么样,好吃吧?”
姜离嘴中咀嚼着油条,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没理会他,只是点点头。
虽然有碍观瞻但确实变的美味了许多。
“这油条就得泡在豆浆里,这才是正确的吃法。”
姜离看到了他眉目舒展的喜悦表情,有些不太理解,她问道:“林伴伴似乎很高兴?”
“昂,这个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安利,种草,你接受了我推荐的吃法,并表示认可,这是会带给人一种满足感的。”
这种说法似乎不太直观,林洛索性举例道:“这种感觉就像是比如朝中出了事,某位大臣上疏提出解决办法,被你采纳了,并表示认可,他也会很满足,很高兴,懂了吧?”
“这两者岂能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