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在下是岛田君的朋友牧村弥八。”
牧村以前是京都的与力,对于“向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礼”,早已是驾轻就熟。
“既然是犬子的友人,那便不必多礼,快抬起头来吧。”
牧村在抬起头后,便默默打量着正坐于他对面的一个中年人。
已经黑白掺半的头发与胡须,下巴无须,但却在嘴唇上留有在这个时代不怎么流行的短须,双眼大而有神,他这苍老的姿态跟他这精神抖擞的样子很不相称。
让牧村来对一郎的外貌做个评价的话,就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有精干官员派头”的人。
看着态度不卑不亢的牧村,一郎的眼中掠过一抹欣赏。
“胜六郎,看来你有了个不错的朋友嘛。”
“……收获了一批值得依赖的挚友这是我离家之后,最大的收获。”岛田此时终于说出了自一郎进房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一郎用像是要将岛田的整副身躯都给看透的锐利目光,上下打量了岛田数遍。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但问话这种事就先统统留到之后再说吧。”
“我已经和山田浅右卫门家族的人约好了要于此时进行试刀。可不能让人等太久。”
“等试刀结束后,我们再来好好地谈一谈吧。”
“胜六郎,牧村君,你们是打算就在这房间里等我回来,还是与我一起移步庭院,看看大名鼎鼎的山田浅右卫门是如何试刀的?”
牧村和岛田极有默契地同时挑了挑眉,然后彼此对视了几眼、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
……
……
岛田家,庭院
“岛田。”牧村压低着音量,用只有他和岛田才能听清的音量,与身旁的岛田交头接耳着,“你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你以前见过山田浅右卫门试刀吗?”
“没见过。”岛田回答道,“我家很少会请山田浅右卫门来试刀。我也从未去主动了解过这个‘刽子手家族’。”
山田浅右卫门的大名,牧村和岛田都是老早就耳闻已久,但从未见过他们是如何试刀的。
所以他们二人刚才一合计与其在那座房间里枯等一郎归来,倒不如来尝尝鲜,看看耳闻已久的“幕府御用试刀人”是如何试刀的。
在被带到庭院后,牧村便发现庭院内的人相当地多,这些人大概都是岛田家的家臣,陪同着一郎一起来观看试刀的,他们依照着身份地位,坐在庭院的各处。
牧村将庭院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哪个人是山田浅右卫门后,选择缴械投降,向身后的八兵卫求助:“八兵卫先生,谁是山田浅右卫门啊?”
八兵卫被一郎派来随身侍候牧村和岛田,所以他现在正跪坐在牧村与岛田的身后。
八兵卫也是一个讲小话的高手,他用不会被除牧村、岛田之外的第3人听到的声音,低声说:
“山田浅右卫门还没有来,仍在准备中。”
“这次来试刀的,不是山田浅右卫门的现任家主,而是现任家主的儿子。”
“因为山田浅右卫门世代都以斩人、试刀为业,这是他们的家业。所以他们的子孙后代自出生起,就都会被当作刽子手培养,每一个都是剑术好手。”
“因为前来请求试刀的人实在太多,所以山田浅右卫门家族常常会让他们家族的年轻后代们来代劳。”
“山田浅右卫门家族现在已经传到第7代了。现任的七代目山田浅右卫门,名为‘山田浅右卫门文显’。”
“文显育有2个儿子。他就常常让他的这2个儿子来代他为别人试刀。”
“但很可惜文显的这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已经在数年前下落不明了。”
“据说:文显的这个失踪的儿子,个人能力极其突出,自从他失踪后,他们家族就因人手的短缺而彻底忙不过来了。”
“现在要请山田浅右卫门来试刀,常常要因他们忙不过来了而等上许久。”
“我们在好多天前就已经去请山田浅右卫门来试刀了。但一直等到今日他们才终于有空。”
“其中一个儿子失踪了?”牧村蹙起眉头,“怎么失踪的?是被什么仇家给杀了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八兵卫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文显对于他这儿子的失踪理由,似乎讳莫如深。极少向外人告知他的这儿子是怎么失踪、为何失踪的……啊,少爷,牧村大人,请看那边,那边那个年轻人,就是今日前来试刀的人山田浅右卫门义朝。”
牧村循着八兵卫下巴所努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面无表情的、个子和岛田一样娇小的年轻人,以不急不缓的速度自庭院的角落处,走向庭院的中央。
他的身后跟着数名侍从打扮的人,这几名侍从推着一辆手推车,手推车的上面摆放着被用草席包裹着的大型不明物体。
“这个年轻人就是现任山田浅右卫门:文显的儿子义朝。”八兵卫接着跟牧村他们介绍道,“今日就由他来负责给我们试刀。”
“自从文显其中一个儿子失踪后,义朝便成了文显的独子。”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义朝就是山田浅右卫门家族的下一任家主,继任为八代目山田浅右卫门。”
岛田一边认真听着八兵卫的介绍,一边时不时地点点头。
在八兵卫话音落下后,岛田追问道:
“八兵卫,那个义朝身后的那帮侍者所推的手推车,装着啥啊?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手推车上,那些用草席包起来的东西,是尸体。”八兵卫淡淡道。
他不理会露出惊讶神色的岛田,接着说道:
“山田浅右卫门家族除了是御用试刀人之外,也兼任刽子手。”
“在刑场上斩下被判处‘斩首之刑’的死刑犯的脑袋、给被勒令切腹的武士们介错……这些工作,一直都是由山田浅右卫门家族来负责。”
“被他们所杀的人的尸体,也基本都交由他们处理。”
“这些尸体的还能用的胆,会被取出来制成那有名的‘人胆丸’。”
“胆被取走后的尸体,则会被好生安放。有谁来请他们试刀后,他们就会带着他们这些库存的尸体去为人试刀。”
“当然‘山田浅右卫门带试刀材料上门’,仅限在江户。”
“如果是江户以外的人来请山田浅右卫门去试刀,他们当然不可能带着尸体去遥远的外地。”
“所以江户以外的人来请山田浅右卫门试刀,须自备尸体等试刀材料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我从以前就听说过山田浅右卫门家族的屋子里摆满了尸体。”岛田抽了抽嘴角,“所以这事原来是真的吗?”
“山田浅右卫门家族储备了为数不少的尸体这事是真的,但应该不会把尸体放家里。”八兵卫干笑了几声,“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究竟都把尸体放哪里,但我猜他们应该是有个专门存放尸体的地方,并不会把尸体都放家里。”
在牧村他们静心听着八兵卫的种种介绍时,义朝已经于庭院中央,和他的侍者们做好了试刀的准备了。
他们先是用泥土等器具,做好了准备摆放尸体的“土坛”。然后解开了那辆手推车上所盖着的草席,露出了草席下的光景足足7具尸体。
刚才没有仔细去看,现在仔细打量了义朝一番后,牧村发现这人是真的年轻。
年纪似乎连20岁都没有,如此轻的年纪,却对试刀的流程十分之熟练,驾轻就熟地做好试刀的准备、完成必要的仪式工作,然后接过旁边的侍从所递来的刀这大概便是一郎想让山田浅右卫门来检验性能的宝刀了。
在义朝接过宝刀后,两名侍从以极熟练的动作将一具尸体铺放在刚砌好的土坛上。
眼见试刀即将开始,牧村睁大双眼,开始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拿人的肉体试刀,有着一套偏复杂的流程,为了能全面地掌握刀的性能,会不断将尸体摆成各种各样的姿势,然后去砍各种各样的部位。
义朝先是一记纵劈,将第一具肉体给自胸膛部分斩成两半。
这肉体的血液大概是提前放干了的缘故,被斩成两半后没有流出一滴血。
在义朝劈完第一刀后,身旁的侍者立即上前摆上新的肉体,新的肉体摆成方便让义朝劈其肩膀的坐立姿势。
他们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样的步骤。
侍者调整肉体的位置,义朝负责劈砍。
很快,便来到了最后一项步骤侍者们将带来的7具肉体叠放在一起,而义朝则将掌中宝刀高高举起,对准被叠放在一起的“肉山”重重劈下。
刀一口气劈断了3具肉体,刀刃嵌入第4具肉体时停了下来。
“三胴。”义朝轻声道,“不错的刀。”
义朝擦拭干净刀身,收刀归鞘,然后向一郎等人行礼,用动作向众人宣告试刀结束。
在义朝向一郎行礼过完,周围的前来观看试刀的岛田家家臣们,纷纷发出赞叹声,称赞着义朝精妙的剑术。
牧村也是一个剑客,所以自然也看得懂这试刀的门道。
在不懂剑术的人眼里,大概就只感觉义朝只不过是随意地劈了几刀而已。
但在牧村他们这种懂行的人的眼里,义朝刚才的那一系列试刀的动作,水准都极高。
挥过真刀的人都知道真刀有多准,挥动如此沉重的真刀去精准劈砍物体有多难。
而义朝握着如此之重的刀,挥动起来剑路却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颤抖,要砍哪儿就砍哪儿,因骨头多而十分难砍的胸膛,在他的刀下也像切豆腐一样一刀两断。
仅从他这精准无比的挥刀,以及能轻松断骨的手法,就足以看出这年轻人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义朝最后的试刀动作,牧村认得这是十分经典的检验刀的锋利程度的试刀方法。
“三胴”的意思就是能劈断3具人类的肉体。
据说目前为止的最高纪录,是中西十郎兵在延宝9年(公元1681年)开创的“七胴切”。
“岛田大人!”义朝朗声道。
或许是因为年纪轻的缘故吧,义朝的声音中仍有着些许稚气。
“不愧是‘加州住藤岛又重’!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轻松地斩断3具人体了。无愧‘宝刀’之名。”
“山田君,辛苦你了。”一郎这时也含笑站起来,“不愧是山田浅右卫门家族,年纪如此之轻,便有这样精湛的剑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一郎走上前去,与义朝寒暄了一阵。一郎希望义朝能在他们家暂留片刻,好让他们能接着尽尽地主之谊,但被义朝婉言谢绝了。
见义朝无意在他们家久留,一郎也没有去强留、令人为难。
义朝表示自己会尽快编写好鉴定书、差人送到贵府后,便让侍从们将试过刀的尸体装车,准备回家。
山田浅右卫门在江户还有一个“标签”,便是服务非常好。
不仅会自备尸体等试刀材料上门,在试完刀后还会将这些材料给带回去。
山田浅右卫门在试完每一柄刀后,都会为此刀编写鉴定书,在哪年哪月哪日鉴定此刀,此刀性能具体如何如何。
有了这份鉴定书,刀的主人便能向外人证明:这把刀被“幕府御用试刀人”检验过,是毋庸置疑的宝刀。
……
……
牧村与岛田回到了刚才与一郎初次相见的房间。
一郎亲自送义朝离开他们岛田家的府邸后,便领着牧村与岛田回到了这座房间。
房间内,此时仅有一郎、岛田、牧村3人。
“好了,胜六郎。先来让我们来好好聊聊吧。”一郎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蕴藏在内,“你离家……也有近2年的时间了。”
“2年前,你跟我说:你想不依靠家族的力量,仅靠自己的力量去闯出点名堂。”
“现在2年过去了,你成功闯出什么名堂了吗?”
“……还没有立下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岛田淡淡道。
“那可以跟我讲讲你这2年来都在外头做了什么吗?”
岛田在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抱歉,关于这个,请容许我保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只有我从未松懈过对自身的精进。”
“不愿跟我说吗……也罢。”
一郎认真打量了一番岛田的双目:“看样子不是在说大话呢。你的眼神变得比以前要稍微锐利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