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日记 第41节

  “如果是母亲的话,她不会有心思陪你浪费这些唇舌。”

  雪之下阳乃冷笑着,川上远刚刚的那句话并没戳到她的痛处,毕竟她心知肚明自己与母亲还有着不小的差距,倘若这一点都不愿承认,那自己连川上远口中的半吊子都配不上。

  但她还是不知不觉的心头燃起了无名火,贪嗔痴三毒可不是那么好戒除的。

  川上远摇了摇头:“不,还要再往前一点,倘若是雪之下夫人,她根本不会让这一切发生、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坐在我的面前。”

  “假设这一切还是发生了,那她对我的态度只会取决于一点我对她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川上远也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保持着正坐的姿势,挺直了脊梁,直率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假如我对她来说一无所长一文不值,那么她根本不会在我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假如我对她来说可堪大用值得相交,那此时应该是她已经向结衣道过了歉、正和我聊得开心才是。”

  “归根结底,事情的起因、包括事情本身都只是一件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不仅如此,包括我刚刚在你耳中那些很不客气的话语,其实都再渺小不过只有缺少尊严的人才会在意这种表面而又肤浅、并且完全没有意义的尊敬。”

  川上远和雪之下夫人初次见面时的态度可完全谈不上尊敬,反而冒犯的很。但即便如此,雪之下夫人仍旧是一切如常的将事态导向了最好的局面。

  “当然,阳乃小姐没有雪之下夫人的阅历,所以没有她那样的气量与心态也是正常的但话又说回来,你觉得雪之下夫人假如受到了折辱,她会怎么做呢?”

  “你想说我母亲会因为利益而放下面子么?”

  阳乃冷冷地讽刺道。

  面色不虞的女子已经坐直了身子,只是把脸扭向了一边,完全不与川上远的目光对视。

  “不、雪之下夫人不会回答我刚刚这么简陋而又无聊的问题。”

  川上远又是一口否定。

  “面子、尊严、利益、交易,这些全部都是弹性的,有些面子是可以之后再争回来的、有些交易是可以不计得失的放弃的但有些尊严失去了一时、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挽回;有些机会没有抓住、这一辈子都没法保证尊严。”

  譬如那一晚面对不死川出版社的近藤社长之时、川上远不觉得阳乃能有雪之下夫人那样的从容。

  “雪之下夫人心里一定有用来衡量这些的一杆秤,但肯定不会把秤上的标码告诉任何人;可你连忖度这个问题的天平都没有。”

  川上远不喜欢打嘴炮,但不代表他不会。

  其实他说的这些并非完全都对,也并非是都有道理,只不过被他激怒了的少女一时之间没意识到这其中的话术而已。

  就像川上远刚刚问的这个问题雪之下夫人会作何反应。其实这种问题根本没有标准答案,无论阳乃说的是什么他都有办法驳斥回去,只不过没那么冷静的少女选择了一个最差劲的答案。

  所以他才会说,如果是雪之下夫人,根本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官”字上下两张口,第一重含义是同样的意思对上级和对下级要有不同的说法;第二重含义是同样的说法在不同的情境中要能诡辩出两种不同的意思。

  尽管大陆的官场更崇尚堂皇正道的阳谋,但这种阴谋诡道同样也是必修课。

  “所以,且不谈雪之下夫人那样的内圣外王……”

  川上远摇了摇头。

  “就是浅显一点的外圆内方,在阳乃小姐你身上也是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好在雪之下家的家教很好,阳乃还听得懂,不至于被眼前人吊了一下书袋便搞的颜面全无。

  “照你的说法,政治家就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不符合你这套说辞的就是不合格了?”

  “并非如此。”川上远又摇了摇头:“政治家可不是千人一面,恰恰相反,没人能画出面具之下是何等千奇百怪的形状但他一定有一个最低的门槛,而其中最平常的一项基本功,就是约束自己的脾气和性格。”

  “政治家不是生来就是政治家,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学习成为政治家阳乃小姐,你有最棒的老师、最好的学习条件,与此同时你又是那么的聪慧、机敏,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性直到现在也在你身上闪耀着。”

  “但你却只是个半吊子,雪之下夫人在同样的年龄一定比你要好的多说到底,只是你不喜欢、不认可、甚至讨厌商界政界的一切而已。”

  “难道只有喜欢政治才能成为政治家么?我对这一切早有觉悟。”

  雪之下阳乃冷漠的面容像是冰凉的石膏,所幸仍旧有着纯粹的美丽驻足在上头,哪怕再怎么空洞仍旧是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描摹着神灵的雕塑。

  美丽只是美丽,就像艺术只是艺术。

  “当你讨论起了喜欢或是讨厌,那你就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川上远仍旧是从根源上全盘否定掉了雪之下阳乃。

  “地位、金钱、权力、性丨欲这些附属品才适用于喜欢这个词,政治家只是一个手段,前缀的词应该只有拒绝或者接纳。”

  川上远不是那么的了解政治,他也仅限于能瞧出来眼前的姑娘并不适应商界与政界,从头至尾的这些话不过是将一些标准的道理用繁复冗杂的文字包装起来罢了。

  倘若对面是由比滨太太,恐怕都已经开始给自己挑起修辞上的毛病了。

  “至于你所说的“早有觉悟”,这就更可笑了,你不觉得这未免太中二了吗?”

  挑拣语病咬文嚼字同样也是川上远的拿手好戏。

  “做这事也需要觉悟、做那事也需要觉悟,现在继承个家业都需要觉悟了觉悟这个词用在生死关头还差不多还是说继承雪之下家的家业这件事对阳乃小姐来说已经难熬到像是走向绞刑架的地步了么?”

  雕塑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川上远这才收了手。

  “现在阳乃小姐你所接触的政界与商界,只不过是雪之下夫人拿来给你练手的最肤浅的那一层而已,就冲你雪之下的姓氏别人都不会为难你,但你真的有“觉悟”接过雪之下夫人肩上的责任么?”

  裂痕忽的又愈合了。

  雪之下阳乃拎着包站了起来:“川上老师,没人告诉过你这种说教很无趣、而且很浪费时间么?”

  不,以前我从不说教,这些不都是你自找的么。

  看来最后这一句还是犯了一些错误,不然已经如此动摇了的雪之下阳乃不可能会这么快的就强行调整过来。

  问题出在雪之下夫人身上么?想必是她们母女之间相处时与自己所想的有些不同也不能怪川上远,毕竟雪之下夫人在他面前的时候可是柔软的很。

  人心是最难把控的东西,所以川上远才不喜欢嘴炮,光靠语言就能强行说服别人真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幻想了。只不过他还是想尝试一下,万一可以不用麻烦别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归根结底,这场较量的胜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稍等一下,阳乃小姐。”

  川上远喊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雪之下阳乃:“你对我的看法,我并不在意……但欠结衣的道歉可必须得还上。”

  雪之下阳乃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仍旧坦然地坐在座位上的男人。

  “我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川上远平和地说道,紧接着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刚响两声,电话便迅速地接通了。

  “真是抱歉了,雪之下夫人,这么晚了还得打扰您。”

第五十八章 错误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和印象中一样温雅柔和,川上远毫不在意地当着阳乃的面开始和雪之下夫人谈笑风生。

  “最近睡眠如何?肩颈的毛病还好么?”

  “呵、这么说来的确是我叨扰到夫人您休息了。”

  “这个时间了就不要再忙些工作上的事情了,泡泡温泉放松一下不是更好。”

  虽然不是些私密的话题,但却也聊得极是亲密,完全没有避讳面前的雪之下阳乃。

  雪之下阳乃也算是心思活泛、善于临机应变的人,只是刚刚才被川上远直指本心的一通训斥、教训的心神失守,此刻又完全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教师居然会因此而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起便大脑一片空白的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该是去是留。

  她一向桀骜不驯、强势逼人,唯独面对自家母亲的时候便只能唯唯诺诺地被打回原形。

  相较之下、眼前人那过分亲昵的语气倒是没让她多想什么,只是完全没料到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川上远居然也有着这般和煦温存的嗓音。

  阳乃只以为这是诡计多端的人民教师川上远在故意气自己。

  “如果不是有事的话,川上老师可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雪之下夫人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嘛、的确如此……”

  川上远微带着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和令爱、雪之下阳乃、起了一些冲突……”

  “小女性子顽劣、她是冒犯到你了么?”

  “冒犯可完全谈不上、我和阳乃不过是一时之间有些话不投机而已。”

  川上远也不理会面前的雪之下阳乃,简单的将事情尽量还原地叙述了一遍。

  “……我对阳乃这孩子有些过于骄纵了,真是万分抱歉。”

  “夫人您这么客气反而让我愧不敢受,下次有事我哪还敢再劳烦您了。”

  见面时熟络到毋需多言,电话里两人却客套了起来,毕竟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总之,川上老师先把电话给阳乃一下吧。”

  川上远瞥了一眼面前的雪之下阳乃,把手机递了过去。

  短发的女子紧紧捏着手提包的链子、彷徨了半晌,最后还是接过了手机。

  “……妈妈……”

  “详细的缘由与经过回来再说吧。”

  雪之下夫人平和地说道。

  “先按川上老师说的,向他的那位学生诚恳地道歉。”

  和往常一样和缓的声音,但轻描淡写的简言听在雪之下阳乃的耳中却比严声厉色的训斥更像是千钧重负。

  紧接着电话中便是静谧的沉默。

  “……好的。”

  阳乃喑哑地答应了一声,淡然的声音这才再次响起:“那将电话还给川上老师吧,饮酒了回来时注意一些。”

  递还了回去,川上远又与雪之下夫人谈笑自若地闲聊了好一会儿,这才挂上电话。

  “喏,这就是结衣的手机号码。”

  川上远把手机中存着的由比滨结衣的号码调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便再也不去看面前的少女,只是自顾自地喝着还没喝完的啤酒。

  短发的女子面容上是难言的苦涩、与进门时的自信从容截然相反,但却恰好给予了她一种柔弱与坚强的反差的美感。

  事到临头,倘若还犹犹豫豫的只会更让人所不齿。

  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真正接通了之后阳乃反而平静了下来,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温柔而又诚恳的语气向由比滨结衣道了歉女孩儿的确如川上远所说是个好姑娘,反而比她更是局促不安,又是保证着一定会对雪乃好、又是诚惶诚恐地宽慰着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挂上了电话,雪之下阳乃神色复杂的深深地看了一眼川上远,转身离去。

  川上远仍旧是在喝着酒,也没去搭理她。

  

  夜已经深了。

  “把你们的对话再复述一遍。”

  雪之下宅中,母女二人对面而坐。

  阳乃低着头,又将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包括与川上远两人的对话。唯独只略去了“能否承担起雪之下家的责任”这一问。

  雪之下夫人面色有些疲惫,难得的半倚在了桌子上,纤纤素手滑出了和服撑着脸颊,妩媚的眼眸半睁半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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