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教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声响的真面目。每个人都心里有数,却装出不知情的模样。
「……伤、伤脑筋呢。」
弄倒清扫用具的男生,缓缓地爬了起来。
他一走进教室,就被推开了。
尽管如此,比起自己身体摔了个大跤的疼痛,他更害怕伤害到教室的喧嚣。他的声音感觉就像那样。
「对不起喔。我等下会物归原位的。」
与其说是在向某人道歉,听起来更像在跟横躺在地的清扫用具柜道歉。
他能谷风吹同学总是这样子。
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他说话的方式,彷佛是以那双透彻的眼眸,看透了什么一般。他的行为举止总是十分稳重,我甚至不曾看过他大声说话的样子。
我每次看见他,就会陷入一种宛如看见远方世界的高贵少年一般的感觉。居住在险峻山顶上的古城,注定要仰望天空生活的人们的后裔。遵守自古以来的约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悄悄就读于日本学校的王子殿下。
「……用不著在这种地方动粗吧……」
但是,那有时会让某人内心的某些部分骚动起来吧。对某些人而雷,他特殊的说话方式,还有他透明的眼眸,都只是令人烦躁的催化剂吧。
因为,倘若并非如此他实在没道理要遭受这种对待。
「你有权利说那些五四三的顶嘴吗?」
「……我知道了。抱歉啦。对不起。我会去的。立刻就去。」
风吹同学像是又被踹飞似地弓起背,缓缓地离开教室。
后面有个非常抢眼的女孩。
「就叫你动作快点啦,蠢才。」
是这个班级的女王真光寺结同学。
用红色发圈绑得高高在上,违反校规的头发是她的注册商标。
与她相关的负面传闻多不胜数。
例如用十字弓射击附近的猫狗当消遣。把盯上的同班女生卖给认识的男人们。双亲与警察局的高层十分亲近,搓掉了好几个会构成犯罪的问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最近特别中意的是一个同班同学。
「怎样,看什么啦?」
那做法就像要踩碎饼乾一般,她投以刻薄的咂嘴声。几个人慌忙地移开视线。
她又要与风吹同学到那里闭关吧。在走廊角落,没人会去使用,等待整修的洗手间。不知是谁这么称呼的,又叫『玩具箱』。
无论是上课中或放学后,她心血来潮时,会把风吹同学关在那里面,关上一两个小时;像是可以恣意玩弄的玩具一般,将他淋成落汤鸡,无论衣服书包或课本,都弄得再也无法使用。
风吹同学没有任何过错。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行为。
大家明明知道这点,却把他当成烫手山芋,没有任何作为。正因为风吹同学没做错什么,要是特地去忤逆善变的女王蜂,这次说不定换自己被当成目标。
实在没有理由不惜牺牲自己,去帮助眼前的人。
热血教师和青春教室,都只存在于故事当中。
毕竟我们是活在现实世界里。
「……未来该怎么办呢,锵锵地……不晓得会怎样呢。」
小柚子不知是没放在心上或没注意到,她只是频频注视著自己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将视线移到文库本上。
虽然不管我怎么追逐文字,要脱离现实都非常困难。
※
有一种类型的书,当你阅读第一页的第一行时,便会领悟到一件事。
你会感受到这是为了我而写的书。这是只考虑到我这个读者所写出来的书。
当然这是种傲慢的错觉吧,但对于正在阅读的自己是千真万确的真实,每当接触到这类型的书,我都会彷佛要紧抱住似地细细品尝。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必定也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所以获得轻小说新人奖并出道时,那对我而言是必然的事情,并没什么好惊讶的。
『是现任女高中生吗,真厉害呢!』
担任我责编的山崎先生,经常重复这句话。
『是年轻的血液让你写出这本小说吗?这一定会畅销,不会错的。』
我不否认自己有点得意了起来。因为我其貌不扬,所以我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得意一点也没关系吧。
《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
这是以月亮为题材,从写完那一瞬间,就在我心中占据最重要地位的故事。倘若大家能接受这个故事,没有比这更让我骄傲的事情。
但在为了出版而不断商量讨论时,我得意的表情,逐渐转变成疑惑与不解。
『关于销售的方式,我们决定要宣传你的个人特色。可以请你让我们拍几张照吗?』
山崎先生坚定地这么说道。
我的外表跟我写的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将故事传递给愿意仔细阅读我的文章,仔细阅读第一页第一行的某人我这么主张了。
『我也是这么想喔。你的外表也是你能力的一部分啊。你是女高中生这点具备价值。既然如此,不利用这项价值实在太吃亏了。我们可是在做生意啊。为了卖出商品,必须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一做。我说错了吗?』
他的语调不由分说。
我只能摸摸鼻子,收起疑惑的表情,等候发im的到来。
然后。
得奖作品的销售状况,保守地说,好像是非常畅销。山崎先生很开心似地透过电话告知我,是编辑部史上卖得最好的作品。
我在自家床上拉厚重的棉被盖住头,战战兢兢地眯细双眼,到网路上搜寻评价。于是冒出许多善意的感想。
网路媒体也稍微报导了这件事。出现令人期待的重量级新人,而且竟然是现任女高中生。个人小档案请见这边。生活照请见这边。制服装扮的其他照片请见这边。笑容请见这边。来信请寄到这边。
大家都对那部作品赞赏不已。
不过,那是看到我的大头照,确认我是个女高中生后,才感到惊讶似地称赞。竟然写出了这本小说呢、竟然能写出这本小说呢、明明是个女高中生,真不简单呢。因为是女高中生,所以很厉害呢。她是用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写出这种内容呢。明明是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却写出了那样的内容呢。
……我明明只是希望大家能享受我写的故事。
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只有提及故事内容的人。
我熬了好几天夜,一字一句地写了又改,努力刻画出来的文章,丝毫没有传递到任何一处的迹象。
或许山崎先生会说,所谓的生意就是这么一回事。贩售这作品是理所当然的。编辑的力量让它成为畅销作品。
山崎先生确实很了解读者追求的东西。
只要那个人在,不管怎么做,这本书都会畅销吧。只要有年轻女孩的照片跟小档案,无论其他有什么抑或没有什么。
或许打从一开始,由我来写出我的文章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意义也说不定。
因为那终归是没有传递给任何人,没有任何人会去阅读,没有任何人会理解的文章。
写出那样的东西。写啊。写啊。为了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某人而写。写啊。写啊。写下这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写啊。不停地写。
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我开始这么思考时,我那部被包装出版的出道作品,在摆放的书架里变得会散发出可怕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我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曾经那么喜欢的故事,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小桃。我说小桃啊!」
小柚子在我眼前用力地挥动手掌。
我说不定在不知不觉问陷入了沉思,教室里已经几乎没有人影。我连忙阖上童曰。
「让你久等了!我说生理期会头晕,要去厕所什么的,从松冈仔那儿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地逃离面谈!趁还没被嘎~地唠叨时,赶紧啪~地回去吧。」
小柚子有时顽皮到让人有些羡慕。在准备放学回家之余,空白的升学就业调查表被揉成一团丢在桌子上。
「毕竟不快点回去的话,可是会被好!恐怖的那个狼吞虎咽地吃掉嘛。所以这是紧急避难!正当防卫!」
所谓的「那个」是指什么呢?
我这么反问,于是听说了吸血鬼的传闻。
据说夜晚的学校里住著吸血鬼。
据说那是自从太古便支配著黑暗与血液的存在。
据说那是会毫不犹豫地杀害人的存在。
「听说那个会嘎喔~地吃人。很恐怖喔!」
小柚子用非常认真的表情伸开了手。
看来在学生之间,似乎有许多人相信这件事。
无论在怎样的学校,都会有一两个不可思议的传闻。即使到了平成年代,甚至已经是二十一世纪,都市传说也不会断绝。虽然没什么朋友的我,对这方面的传闻非常生疏。
我想像著沉入黑暗的校舍,与栖息在里面的吸血鬼。
我平常的坏习惯又发作了,我不禁无意识地思考适合她生存的故事。
吸血鬼。那是以怎样的形式在生活呢?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定不是无所事事地悠哉过活吧。那样的吸血鬼不会成为传闻,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期盼那样的吸血鬼。
我茫然地配合小柚子的步调前往教室门口,于是撞见了风吹同学。
他应该是在『玩具箱』里被弄倒在地,刚被放回来吧。别说是手脚,就连脸部也有擦伤,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他也没有对任何人求助。
但是,他的眼眸依然让人印象深刻。均等地观望一切的透彻眼眸。眺望异世界天空的王子殿下的眼眸。纵然身处在这种状况下,他也丝毫没有改变。
他那双眼眸与我的视线差点交错,我反射性地低下了头。我翻开一直拿在手里的文库本,假装在寻找书签。
擦肩而过时,
「……不用在意啦。因为这是我们的问题。」
宛如平静微风般的声音轻拂过耳朵。
在大脑理解其意义之前,全身的神经伴随著可怕的呻吟声蠢动起来。
不用在意?是指什么?
袖手旁观一事。
我试图发出声音,却发不出来一事。明明目睹到,却假装没发现一事。逃避到书本世界里一事。
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但知道,还顾虑到这边的心情。
我转过头去,风吹同学透明的眼睛早已经没在看我了。
他将手放到清扫用具柜上,淡淡地把一直横躺在地上的柜子移回原位。简直就像自己的工作一般。宛如被弃的废村之工匠。
我用力地握紧文库本。指甲陷入书里,侵蚀虚构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