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认为从容赴死是一件简单的事，哪怕瀛洲人的死生观念如何淡薄，也不会如此简单的就决定去死。
苏白只是因为死不得，也不远死在他乡，才会不断的挣扎着重复，可他打心眼里厌恶着轻蔑生命的人，若是不将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是一种极端的自我和自私，尚且可以理解，但如果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那也不是一种伟大，而是纯粹的自我满足和自我放弃。
自己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死了，就什么都不会剩下。
哪怕鬼舞辻无惨这种鬼也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她也应该知道，在自己到来之前，有的是时间逃走，但她竟然就这么傻乎乎的站在这里，等着自己来，或者是等着天亮被人们发现，拉到太阳光下被晒成灰烬。
这样的结果，就是你想要的吗？
听着苏白的质问，古井无波的神情有些许的动摇，平静淡然的话语也有了隐约的变化，只是这么一点轻微的改变，却令千叶佐那子眉开眼笑。
“是啊，最初我也在想，要怎么办。”
“要不要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消失不见，要不要留下话语对你抱怨一番，要不要干脆抛下伦理价值观，完全的成为鬼，要不要把自己遭遇的所有悲惨和痛苦都作为仇恨转嫁在你的身上……”
“我考虑过很多很多，都想着怎么活下去……但现在，我不想了。”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涟漪波澜，寒冰解冻，她内心小小的挣扎也完全消散了。
“……因为是你，所以我不抵抗了。”
“虽然迟到了，但来了还是来了，不是吗？”
“就像烟火大会一样，我原谅你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总是如此
……有时候，试着去喜欢一个人，比讨厌一个人要容易很多。
……那天，你走过路边，抱着争强斗胜的心情走过熟悉的小巷，看见了路边有个长的很好看的人一脸冷漠的被堵在巷子里，你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心想那应该是个男子，看上去可真好看，你决定稍稍留在原地一会儿，看着他困扰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在意，但是很快你心软了，冲了上去，以暴力的手段赶走了流氓。
……你救了对方，却知道根本不是自己的功劳，然后他很干脆的离开了，没有几句话，但你记住了这个人。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你经历了一场死斗，被堵在同一个巷口里，遇到了可怕的鬼，你很害怕，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即便是最后一搏也倒在了最后一步，但是你被救下了，那么简单救下了，他很轻易的横扫了所有的鬼，手起刀落，斩杀的动作干脆利落。
……你想说一声谢谢，可对方只是点点头，说了几句话，并未将你放在眼中。
……从那时开始，你就很在意他了，连为什么在意也不清楚，但总是在不经意间去观察对方，想着办法去靠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步骤和习惯。
……你试着休息时观察他，看着他站在树下挥刀，看着他闭着眼睛休憩，看着他默默专注的模样……这样的生活没有一丁点变化，但你忍不住去看，忍不住去想他在想什么，即便不去搭话，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没想着去跨越，就这么站在这里看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的全部。
……只是观察着，你不能了解他全部的喜怒哀乐，你试着贴近，却始终无法靠近，游走徘徊在最边缘的位置，生怕自己被忘却了。
……即便到最后也没能被重视，你也无法讨厌这个人。
……因为憧憬，所以喜欢。
这些话，她在心底慢慢低语着，却说不出口来。
千叶佐那子轻轻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拾起发簪，将头发盘起，露出干净修长的脖颈，小心翼翼的擦掉自己面颊和手上的血迹，将脏掉的外层和服脱下，只留下内部的纯白色长襦袢。
她又是人类了，将自己整理的干干净净，再无半点狰狞可怖。
少女站在血色中央，缓缓跪坐下去，对着苏白轻声说：“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赴死了。
苏白握着地藏御魂的刀鞘，他当然是带着刀来的，但此时心底有着奇怪的想法，他更期望自己没有带刀过来，下意识的逃避这种单方面的选择。
分明选择十分简单，她求死，斩了也是一种解脱，有什么舍不得呢？
但是……他按着刀鞘，好久过去，才艰难的推动了刀颚，漆黑的刀身露出一小截，火光摇曳，映照在刀身上，仿佛连刀也在颤抖着摇晃，犹如钟摆来回摆动，不定心中方寸。
少女只是静静端坐着，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等待着结束的时刻。
苏白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但他的人性正在复苏，正在解冻，他知晓什么叫做怜悯，除了纯粹的理性之外，总也有些不同的情感，因此，心中才有挣扎、踟蹰和犹豫。
……她已经变成鬼了，但是并非真的无药可救，珠世已经脱离了鬼舞辻无惨的控制，也许她也可以。
……退一步来说，你作为轮回者，拥有超越时代限制的作弊手段，也许崩坏世界的科技水平可以期待，带上一部分血液样本就能找到解决诅咒的方法。
……是啊，就这样挥下一刀，什么都轻松了，什么都不用管，但是……她的想法你真的不明白吗？被观察时，你一点记忆都没有么？你可以将她当做一只会说话的树，但即便是庭院里的那颗枯木，你偶尔也会想着给它除虫，换作人类，你会舍得轻易挥刀吗？
……她始终认真的听着你说话，珍惜着每一点滴的时光，哪怕没有多少存在感，和珠世阿荣不同，她没有那么需要你留在身边，但总是主动靠拢，试着了解你，哪怕堕落为鬼，也不肯将仇恨强加于你……如今她终于脆弱到了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怎么能亲手斩了她，看着她死？
本以为斩杀是一件容易的不需要思考的事，但有了情感后，挥刀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的多。
刀不会犹豫，但持刀的人会。
终于，苏白收起了刀，他将黑刃收入刀鞘中，走向前方，踩踏在血色中，每一缕鲜血流淌都溅起血色，仿佛是行走在红色的花海中。
他对着少女伸出手：“过去的世界已经不适合你了，跟我走。”
千叶佐那子睁开了几乎要闭合的眼眸，脚步声起落中，她以为会引来冰冷的刀，但抬起眼睛，望见的却是一只手，仿佛是垂落在地狱中的一束光。
“可，我是鬼……”她小声颤抖着说。
“我知道。”苏白说：“那又如何？我庇佑的鬼，不止你一个。”
原本都要放弃了，突然间又得到了，一时间千叶近乎呆滞。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苏白语气很强硬，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抬。
少女直接从地面上被拉起，火光被风吹散，一片漆黑中央，她被抱拥住了，血肉的香甜味道本该令她饥饿，但这一瞬，她奇迹般的遏制住了全部的冲动，饥饿也好，杀人冲动也好，已经远去，就连本该停止跳动的心脏也重新鼓动了起来，温热的感觉重归，身体滚烫，像是一种错觉。
“你真是笨蛋，斩了就好，干嘛还要找个包袱？”千叶缓缓的抬起手，抱住那只臂弯：“我会赖上你的……不会松手的。”
“我会治好你的。”苏白说：“不论过去多久。”
“嗯。”少女轻轻露出微笑，即便变成了鬼，本该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她露出的笑容找不到半点瑕疵，她很享受这得之不易的拥抱，连仇恨都快要忘却了。
但骤然间，千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的体温还在上升，心跳不断加速，那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