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我带来的客人哦,不要失礼。”珠世捏了捏她的小脸:“先进去再说吧。”
“嗯!”阿荣打开了房门,迎接一人一鬼入内。
她蹦蹦跳跳的在前方引路。
苏白也观察着庭院,整个宅邸很大,甚至有些空旷,宅邸里透着一股深沉和静默,没有什么复杂的格局,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怎么走。
庭院里种着一棵大树,秋风萧瑟,枯枝败叶,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庭院里的空地里长着杂草,多日无人处理,随着时间自动萧条枯黄,毫无生气的贴在地面上。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苏白一步步走来,整个宅子里满是沉闷的暮气,有着历史沉淀的厚重,也有着散不去的苍老和萧条。
“请坐,我去叫醒爹爹。”阿荣推开了客厅大门,小跑进屋子里,留下两人在客厅内。
日式客厅榻榻米,收拾的还算干净,但是桌案上没有茶杯没有水果,倒是墙壁上挂着数量极多的画作,还有的随意堆叠在房间角落里,各式各样的风格都有。
有人物,有风景,有鬼神,有小说插画,甚至有春宫画……字面意义上的春宫画,很快苏白的视线落在了墙壁上一幅画作后,那过于令人印象深刻的线条和独特的绘图风格,让他确定这里是谁的家。
“富岳三十六景……葛饰北斋。”苏白低语着说:“我还真是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其实看到‘葛饰’二字就应该猜到了,这种姓氏绝对算是罕见,历史留名的葛饰无非就这么一位。
他是江户时代的绘画家,尤其擅长浮世绘,年轻时绘画风格多变,至五十岁成型,成名作便是共计四十六枚的《富岳三十六景》,其中一幅《神奈川冲浪里》即流传甚广的海浪图(鬼灭之刃中水之呼吸剑法的特效画风就是葛饰北斋标志性的海浪浮世绘风)
葛饰北斋的画作对后世的影响非常深远,对欧洲画坛也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梵高临摹过他的画作,莫奈更是对葛饰北斋推崇有加,甚至让自己的妻子穿上和服为之作画。
同时葛饰北斋也是个怪人,一生搬家多达九十次以上,换了三十多个笔名,平日画春图浮世绘维持生计,也是第一个画了触手图的狼人,画的是章鱼和女人那啥那啥……
姑且不论葛饰北斋的人品和一生如何,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对绘画的坚持和热爱,一辈子只精于此道,常常说自己是五十岁才诞生的,因为五十岁时他的画风才得以奠基成型,之后也说过‘七十岁之前的作品都是在浪费时间’的话,无一步证明了他对画的坚持。
但苏白也有些奇怪,能够看见葛饰北斋的成型画作就应该证明他已经七十岁以上了……为什么他的女儿会这么年幼,才十三岁。
“阿荣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珠世轻声说:“但心智和身体都和十几岁的孩子一样。”
“停止生长?”苏白问:“什么病?”
“她患有嗜睡症,身体也较为虚弱,有时候一睡便是几个月甚至一年,身体在沉睡时期不会成长,我也检查过几次她的身体,开过一些药物,只能暂时控制住她的病情。”
珠世轻声说:“北斋的其他女儿和妻子都已经去世,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他也只能自己尽力照顾,但毕竟年纪大了,力不从心,阿荣也长期不接触外面的世界,和她的父亲一样是个画痴,心理年龄自然也很小,几乎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珠世说着这些时,话音都十分平静……她活在同一个时代,作为北斋的医生,知晓他的过往全部,也深知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只是将一切都贡献给了画道的虔诚信徒。
她也活了很久了,对于人世间的大多都能看个清楚明白,因此并不会去擅自同情别人的悲惨,她只是作为一名医生,履行着自己应有的职责……或许这次问诊结束后,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爹爹来了。”阿荣的声音传来。
苏白寻声看去,第一眼看过去,几乎让他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具骷髅。
一名发须皆白牙齿落光的老者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名家大师的风范,只有苍老和衰亡,九十岁的高龄,肌肉早已退化,连行走都必须靠人搀扶着和拐杖,短短几步路程行走都令他气喘吁吁。
这样的老者大概连画笔都拿不起来了。
苏白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老人的视线看了过来,落在他的脸上,瞬间传来了幻觉的刺痛感。
这视线……很锐利。
像极了苍老的快要动弹不得的老狮子,哪怕牙齿脱落毛发枯萎,这视线仅仅只是凝望也令人不禁下意识退却,仿佛见到了汹涌而来的潮水,看得见他心底那包容万象的风景。
很快老人移开了目光,颤颤巍巍的坐下,仍然很虚弱,但苏白已经不将他当做垂危老者来看待了,几乎生命都要走到尽头,他仍然燃烧着强烈的创作欲。
阿荣此时松开手走到苏白身边,戳着手指问:“那个,那个……你想看看爹爹……还有我的画吗?”
她有点害羞,其实心底正盘算着怎么让苏白作为模特,但不太经常接触外人,并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白一笑:“好。”
于是他被心急的小女孩拉到了画室里,客厅内只留下了珠世和葛饰北斋。
一片沉默中,葛饰北斋缓缓开口,声音衰老而赞叹的说:“回想起当年第一次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珠世医生。”
“这种社交辞令我并不喜欢,你越这么说反而越让我不快。”珠世低沉的说:“我是鬼,自然能活很久。”
“我活不了很久了。”葛饰北斋说着就咳嗽了几声:“身体越来越不灵便,思维也越来越迟钝……”
“人寿百年,注定的结果。”珠世轻声说:“如果这些年不是我替你诊断治疗,甚至采用了一些胡来的手段替你延长寿命,你也或不到现在,你的脏器已经衰竭了……医生不是神明,我这次救不了你了,三年之前就告诉你了,这是注定的结果。”
“可三年对我来说还不够。”葛饰北斋握着五指:“你看我这只手,还拿得起笔吗?我只要能保持着自己巅峰状态五年时间,再过五年,我就能成为真正的画师!”
“我已经替你争取了三年。”
“可我能动弹的只有一年多……”葛饰北斋双手按着脑袋:“距离画师境界只有一步之遥,我怎么能倒在这里?珠世医生,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你帮我一次,不论结果是什么……”
“我……无能为力。”珠世双眼空洞,话语空灵:“真的,无能为力……几年前我已经尝试将你转化为鬼,但失败了,你衰老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的改造,没有足够的生命力支撑,最后结果,要么是变成失去理智的行尸走肉,要么变成……”
吃人的鬼。
可珠世绝不会亲手制造出食人之鬼。
葛饰北斋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其实老朽我也知道,你也尽力了,叫你来到这里,一个是尝试着询问,或许还有一点希望;一个是说一声道别,恐怕之后不会再见了……”
老人叹着气,他靠在椅背上:“真是让人怀念过去的时间,当初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差点把我咬死……时间过去真的太快了啊,珠世医生。”
“是很快。”提及过去,珠世的目光温和了许多,她轻声说:“其实,你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尽情的活过,尽情的画过,也能在亲人的注视中安眠,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
“美好吗?我这一生有太多失败,有太多不甘。”葛饰北斋低沉的说:“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有画才是唯一,才是我能为之付出的全部。”
“我知道你放不下,所以也不劝你了。”珠世不再多言。
“这样就好。”葛饰北斋呼吸趋于平静,他看着珠世,好似接受了全部,静静的诉说出了道别:“这一生漫长,多谢你的照顾了。”
珠世沉默中颔首,低下头做以道别:“珍重。”
葛饰北斋看着低头的珠世,默默的笑了,那笑容中有着抛弃一切的疯狂。
吱呀……木门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