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矿工木然点了下头，一旁逃上来的矿工小声嘀咕道：“他儿子，还有个侄子都在下面呢。”
老矿工颤抖着手，烟卷掉在地上，捂着眼睛，无语哽咽道：“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谁叫咱命贱呢。为多挣几个钱，赔上两条命啊。春节不干回老家吧，又不甘心啊，为啥？那该死的单奎，扣了俺们一家三口半年的工资啊，是他娘的什么押金，没有理可讲啊，他是西岗的活阎王。”
张卫东听此言，想起第一次暗访西岗尾矿库的情形，一群讨薪的矿工，也是讨要押金的问题，被矿主组织人马打杀。
张卫东走过去蹲下来，握住老矿工的手，那是冰块一样的手，又像是老树皮，眼里不由的酸热，问道：“老伯，龙口煤矿的单奎，已经被市公安局拘捕，资产已经冻结，现在他还背负着命案，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要挺住，『政府』会给您老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老矿工浑浊的目光，期盼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不相信道：“哎，人都没了，答复有什么用，看得出你是好人，单奎上面可是有人的，这个矿听说县领导也有份的。”
张卫东身后的西岗县委书记韩泰、县长高风梧脸『色』大窘，尴尬的互相看了一眼。
张卫东问一边的甘霖、延书国，道：“甘市长，有单奎的什么资料吗。
西岗县长高风梧，一直被张卫东无形冷峻压迫着，现在缓过劲儿来，忙接话道：“有，有，在指挥部里。”
临时救援指挥部设在矿长办公室，矿长简介栏里，单奎的光头刀疤脸形象，霸气十足。晏子平惊讶指着，道：“张市长，上次就是他。”
可谓冤家路窄，单奎就是在西岗主矿区口小煤矿，行凶作案，打杀讨薪民工，让张卫东、晏子平、司机老胡偶遇到的那个矿老板。张卫东目光略一示意，晏子平忙咽下后半句。
暗访西岗的那次狼狈，是张卫东最不体面的记忆，泄『露』出去，徒增川西一个官场笑柄。张卫东亲自批了下去，讨薪打杀案件，至今没有下文，谜底在这里揭开了。
段勇赶来的时候，张卫东几个人正用着饭，事情紧急，两人就找了房间，商议起来。
段勇急道：“张市长，担心出问题，结果还是出了岔子，要不是春节，安监总局的人还有秦副省长，今天就会赶过来的，不过最迟明天，也要来人的。西岗连连出事，市委市『政府』，该有所考虑了。”
张卫东叹道：“西岗的问题，关键还是在人，没有能贯彻执行市委工作意图的人，工作不出问题才怪啊。”
用人是市委书记最大的权，段勇新任市委书记不久，为求稳，寻找本地干部与外来干部的制衡，还没有动县市人事的打算，西岗祸事连连，很明白的道理，是县委县『政府』班子出了问题，再不动作，段勇在省委心目中，就是彻底的花架子市委书记了。
段勇缓缓点了头，这次斩金截铁道；“先让西岗县委县『政府』，拿出处理方案，还是敷衍过关的态度，就另行安置人事吧。”
段勇很注重与张卫东的配合，张卫东是做大事、迟早上去的人，段勇深知：和则双赢，斗则两败的道理。两人决心大动干戈，达成一致，才部署了晚上的调查组成立会议。
晚上的会议，参加的都是调查组成员单位，缺少的是西岗方面的人员，很明显有追究责任的意味。
高风梧不得不代表县西岗『政府』，先做检讨道：“西岗县委县『政府』贯彻市『政府』决议，在煤矿工作上，一是做到周密安排部署、二是狠抓隐患排查工作、三是严格查处关停小煤矿、四是严格实行煤矿安全检测。”
副市长甘霖忙碌一天，虽是憔悴不堪，还是压制不住怒道：“高县长，你是在自我表扬，还是在检讨啊。同志们，今日六时发生的龙口煤矿瓦斯爆炸事故，除逃出和事故发生后升井的，还有17人下落不明，组织的救援正在进行，后果不堪设想。起因很简单，市『政府』去年就要求，不达标小矿全部关停，这家煤矿也在停产整顿之列，可是一直未停产，终于酿成特大安全事故。同志们可以看到，矿井周围原煤堆积如山，这是去年就停产整顿的样子吗？供电部门，安监部门，甚至西岗县委县『政府』，怎么落实的市『政府』的决议的，是谁那么大的权力，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目光严厉瞪着韩泰和高风梧。甘霖是动了真怒，张卫东在市长办公会议分工时，自己分管矿山安全，是拍了胸脯的。张卫东没有说自己什么，脸面还是挂不住。
县委书记韩泰还只是面红耳赤，高风梧是龙口煤矿的幕后股东，讲话之时，还在担心着，被邓铁军调走的煤矿财务账目，不禁心虚出汗连连。
在座的人都是聪明人，纵观这起事故的发生、发展、形成的整个过程，感到没有西岗县委、『政府』的支持、袒护、纵容，甚至包庇，没有安监部门的失职渎职，这起事故是不可能发生的，背后的水很深、很浑、很黑。
在晚上十一点十分，矿井打通，汇报情况不出所料，抢救上来的是十七具冷冰冰矿工尸体。张卫东和段勇沉默良久不语。
段勇指示越发简单：西岗县委县『政府』三日内，上报处理结果，事故调查组正式成立后，一定要查清事故原因，彻查背后的腐败问题，看看谁才是背后的保护伞。张卫东留下晏子平，做调查组与市『政府』的联系人，拖着一身奔波的疲惫回到云州。
第六十三章 病房秘闻
第二天，国家安监总局的一名副局长，和川西省副省长秦路带队，对龙口矿难进行了联合调查，视察过矿井现场，听取了云州市『政府』矿难调查组长甘霖的汇报。
就像党政会议，关键的拍板，核心的内容，往往在会议结束前五分钟一样。中央、省联合调查临行时分，安监总局的那名副局长，在车门口，久久握着张卫东的手，含着深意，很策略道：“中央首长也很关注云州啊，希望张市长不要辜负期望，处理好这次事故，尽快把结果上报总局。”
临放手前，又摇了摇手，稍微加重了握手的力度，传递特别的信息，张卫东很容易联想到，野长城上陪同的李老来。没有高层面的交待，安监总局不会全部交由地方处置，这样做，对地方『政府』最大的好处，是有更大裁量空间。
张卫东身体低烧无力，看上去憔悴疲惫，却像真情流『露』，沉重道：“请领导放心，龙口煤矿拿矿工的命当儿戏，矿主单奎拒捕，还枪杀一名干警，难逃国法制裁。矿井炸掉后，云州一定会彻查西岗煤矿背后的腐败。”
坚持着送走调查组，张卫东病情，还是发作起来。北京严冬不同川西的气候，前两天在北国风霜的侵袭；罗杰宴请聚会时，肌体又渗透进大量洋酒；在野长城惊闻噩耗，迎着朔风，出的那一身冷汗；千里奔袭，空腹的劳累；以及矿井口前悲怆压抑，那一把酸涩的泪水；此时一起发力，引发的张卫东体内感冒病毒几何倍增，冲垮了免疫防线。
张卫东靠在二号专车后面，由起先的低烧，变成高烧，脸『色』苍白，忽冷忽热，虚汗直冒。专职秘书晏子平，已留在西岗矿难调查组，少不得司机韩明拿了主张，打电话汇报给秘书长李云：“李秘长，我是韩明，张市长身体不适，我们正赶往云州。”
李云心一惊，多事之秋啊，张卫东把握全局，大意不得：“韩明，直接到云州市人民医院，我立刻汇报给刘市长。”
张卫东身体从不曾如此脆弱，咬牙忍了忍道：“小韩，别惊动太多人，找个医院，打个退烧针就好。”
医院一住，不知道要招惹多少礼品红包，又是人情交往，云州风口浪尖之时，不知道又要惊动多少窥探的眼睛。
韩明眼见张卫东脸『色』蜡黄，虚汗直冒，连道：“张市长，我违犯纪律，超速行驶了，您再忍忍，李秘书长安排好了。”
二号奥迪拉起警报，风驰电掣，直奔云州市人民医院。
不到一个小时抵达云州，云州市人民医院这边，副市长刘天明带着李云，已经等候着了。人民医院方面，得悉张市长前来就诊，高度重视，马上组成医疗专家小组，紧张运转起来。明院长是内科主任医师，亲自挂帅组长，等接到张卫东，虽联合诊断是重感冒高烧症状，还是难免要小题大做，坚持给年轻的市长，做了全面体检，安排在高干病房，才放心向刘天明市长进行了汇报。
挂上点滴，疲惫不堪，有些恍惚的张卫东，不久就睡沉了。刘天明、李云和院方的一行人，撤了出来。
刘天明还是有些政治头脑的，脸沉着：“大家都是党员，政治觉悟还是要有的，云州刚出了矿难，张市长从北京赶回来，一路风寒成疾。特殊时期要讲政治、讲大局，明院长，院方就不要向外透漏，张市长住院的事情了。”
明院长也是深得官场三味的人，街面的流言飞语也听了不少，矿难刚过，市长病倒，容易联想叵测，忙道：“刘市长放心，我亲自交待下去。”
李云又在市『政府』办，精心挑选一番，专门安排了，工作一向细致认真，为人谨慎小心，年龄又偏大的柳大姐，过来照看张卫东市长。这在市『政府』办，也算是一项光荣任务，有此机遇，起码在市领导面前，以后可以说上话了。
伴随张卫东住院，春节长假也结束了，云州各行政企事业人员陆续上班，一切却开始微妙起来，官场时常会有怪异的紧张，让人觉得出但说不出。从西岗县到云州市，不管是机关里，还是在街头，总会碰见些人凑在一起，低声探讨些什么，脸『色』夸张极是神秘。
上至云州官场商界名流，下至引车卖浆之辈，人们普遍开始神经兮兮，总觉得会发生些事情。遇到熟人寒暄过后，就津津有味、窃窃私语道：
“喂，前几天西岗龙口煤矿瓦斯爆炸，死了17名矿工，中央、省里来人了，云州的书记、市长要撤了。”
“你搞清楚再说，张卫东市长才来云州几天，顶多撤了西岗县的书记县长，西岗县总他妈的出事，市委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龙口矿老板单奎，黑白两道横了那么多年，矿难事故后又杀了个警察，难逃一死啊，难保不狗急跳墙，不知道要咬出多少人呢。西岗县的事啊，难说，搞不好又是一个一窝端。”
“还有传要雇凶杀人的，市领导里，张卫东都一直没『露』面。”
“切，邓铁军一个多月时间，把云州搞得严打似的，谁那么容易干掉市长，我表姐在市『政府』办，张市长是病了，说是高烧不退。”
“不管怎么说，等着看，西岗就是云州的导火线，云州要出大事了。”
交头接耳鬼祟私语的，如同地下接头。就是有单位的熟人，可一旦靠过去，耳语者就立马散了，没事似的。其实谁也不明白，云州会出什么大事，上班一天，日子不长，等待的新闻却没了边。
市里开始忙碌，筹备云州市八届人大的相关事宜，各个市直局委、县区的领导，严阵以待，等代市长张卫东的吹风视察了。云州官场对张卫东的敬畏，来自张卫东运筹帷幄之下，动了一个人------原公安局长闻天强。
官场历来趋附强权的思维，根深蒂固，张卫东于公也好于私也罢，如同杀猴孩鸡，树大根深的本地派代表人物闻天强，被安置到二流市直部门，云州官场感触，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张卫东的妻子侯佳佳，是第二天和秦副省长夫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得知云州西岗发生矿难，给张卫东电话，中间也联系几次。但上班第一天，倒联系不上张卫东了，打到秘书长李云那里，才知道张卫东住院一天了。虽知道一市之长，医疗无忧，但伉俪情深，眼里还是马上噙了泪，给厅里打了招呼，独自驾车，一阵风赶到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