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局长,我们来的时间短,虽然主要工作是调查事故不是参与矿上的日常管理,但我们也从侧面、从一些矿工嘴里得到了一些信息。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个煤矿虽然是国有煤矿,南河矿业也算是国内数得着的大矿业集团,但工人的工资福利很低很低,比起很多民营私人矿井都不如!而且,越是在井下干活的工人,收入就越低,反而是那些管理人员,收入高的很!”
“工人对此很有意见!平日里也就算了,一旦发生了矿难,这些积攒的怨气就都爆发出来了……”
孙楠插话道,“而且,还有一个消息说,煤矿方面报上来的矿难发生时间其实并不准确,比真实矿难发生时间起码晚了好几个小时,据说矿上领导有瞒报的行为。因此,工人和家属们都很气愤,都说是矿上耽误了救援时间,否则的话,应该死不了这么多人……我们本来想查一查,但省里市里的领导却公开表态说……”
孙楠欲言又止,苟平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小孙,道听途说的消息怎么能当真?那些矿工随口乱说的话能相信?不要不负责任地乱说话!”
孙楠立即噤若寒蝉,心里虽不服气,但嘴上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安在涛若有所思地瞥了苟平一眼,心道这苟平在煤监局看起来权威挺盛嘛,看得出来,煤监局这些中低层干部都比较害怕他。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到任,他这个正厅级干部似乎可以顺理成章地接任吧?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然的微笑,但因为他此刻的表情比较凝重,再加上现在气氛不对劲,他的这一丝微笑却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会议室里的气氛沉寂下来,苟平似乎是醒悟到了什么,赶紧笑着解释道,“安局长,这个事情,其实都是一些谣言,小道消息,没有任何根据。可能是因为有亲人在井下生死未卜,有些家属和矿工心里焦急胡乱猜疑所致。我曾经问过南州市的同志,经过仔细排查,发现矿上并没有瞒报的行为。”
“这么大的事故,料他们也没有这个胆量瞒报!”苟平又补充了一句。
安在涛淡淡一笑,“暂时先放开这个吧,先抓救援和事故原因调查。等救援完毕,我们再回头来重新梳理一遍……这是一个国有大煤矿,员工数千人,黑的白不了,如果真有瞒报行为,区区几个矿领导怎么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好了,我们继续开会!同志们继续谈。”安在涛向孙楠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孙楠正抬头间,见安在涛威严凛然的目光投射过来,不由有些畏惧地垂下头去。
……
……
“安局长,两位领导,其实,孙处长所说的都是一些表面上的因素,导致矿难发生的深层次因素是利益驱动。”一个40多岁的学者模样的儒雅男子抓下自己的眼镜,随意用衣襟擦拭着,声音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安局长,这位是华夏矿业大学的陈紫光教授,国内煤矿安全生产领域的顶尖专家,博士生导师,工程院院士。”苟平介绍道。
对于高级知识分子,尤其是有知识分子良心的高级知识分子,安在涛一向非常尊重,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微微欠身,向陈紫光点点头道,“您好,陈教授,请继续说下去,我洗耳恭听。”
“安局长,为什么在高度重视下,矿难还是接踵发生?市场行情看好与高额利润刺激,导致煤炭行业超设计能力生产与频繁扩能改造现象成风,包括国有、地方、个体在内的各类煤矿纷纷挑战生产能力极限,不仅造成大量资源浪费和加速枯竭,更成为煤矿安全事故频发的祸首”。
陈紫光深深叹息道,“孟家湾煤矿是一个典型的高龄煤矿,但在2006年,矿里却提出了小矿要有大作为的口号,煤炭生产量超越了年产150万吨的设计能力。一方面是安全设施的普遍简陋和技术的严重落后,另一方面又在严峻的形式下进行突破生产,为这次恶性矿难事故种下祸根。”
“更令人不解的是,就在矿难发生前的一个月,孟家湾矿井综采层工作面发现有着火现象,但生产并没有停止!我在走访当中了解到,矿业集团公司的某个重要领导大言不惭地讲:煤矿生产哪有不出事故、不死人的?如果不死人,全国人民这么大的用煤量谁来供应?不要太小题大做了。”
“什么叫小题大做?安局长,请问这是什么态度?请问这是什么责任心?请问这是如何的草菅人命!煤矿的管理混乱至此,我认为,煤矿管理者罪责难逃,必须要严惩严惩!”
陈紫光怒道,“如果这种人继续留在矿业领导岗位上,煤矿安全就等于是一句空话!”
“据统计,去年全国27个产煤省区中,有20个省区超产,其中19个省区超产在10%以上,很多地方超产均在50%以上。安局长,我曾经带学生做过一次调查,从2001年至2003年,全国原煤产量的累计增长量高达7.38亿吨,累计增幅接近74%。其中近两年实现的产量增长,相当程度上是建立在各类煤矿超能力生产的基础之上。”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研究中心和煤炭工业发展研究中心在全国范围进行了一项调查:2005年,我国原煤产量为17.28亿吨;到2006年底,全国共计上报具备生产安全保障能力矿井(含露天矿)2090处,生产能力约11亿吨/年。也就是说,2006年至少有6.28亿吨的原煤产量没有安全保障。三分之一产量无安全保障,能不出事故吗?”
陈紫光挥了挥手,“为什么明知安全生产得不到保障还要拼命超产?答案显而易见:高额利润导致利欲熏心。去年以来,煤炭价格一路飙升,8月份原煤涨幅高达40%,而供暖季的到来,令原本高价位运行的煤价更是涨势惊人。煤炭价格一路上涨,煤炭行业持续处于卖方市场,刺激了煤矿的超能力生产。在煤炭市场形势大好时,从上到下都认为超产就是好事,就是贡献大。至于本矿条件是否适宜超产,超产的安全风险如何,超产的幅度应该控制在什么范围内,许多干部不明白,工人更是不清楚。超供电能力生产,将导致用电负荷增大,容易引起断电、失火、损坏设备,停电后更容易引起瓦斯爆炸和井下失火;超通风能力生产,易导致井下风量不足,直接影响井下空气质量,影响井下作业人员身体健康,而且开采强度增大,很容易造成瓦斯积聚而发生瓦斯爆炸事故;超排水能力生产,将使井下涌水量增大,如果排水能力达不到要求时,就有可能造成淹井事故;超提升、运输能力生产,易发生机械事故,如绞车损坏、钢丝绳断裂、跑车等事故……”
陈紫光从一个专家和知识分子的角度侃侃而谈,很多专业的术语脱口而出,他的神色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涨红起来,“安全大于天、矿工生命大于天等类似口号,赫然写于每个矿井的墙壁上,但是真正落实的有几个?追求超额利润才是头等大事。去年10月份以来,全国发生数起百人以上的重特大矿难事故,一律发生在国有大型煤矿……安局长,本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我郑重建议咱们的国家煤监局,要彻底整顿国有或者非国有的煤矿为了挣钱而盲目扩大生产的恶劣现象!超限开采、乱开乱采、置安全和生态保护于脑后的高密度开采、超负荷经营这种现象应该坚决杜绝。”
“看看那些哭号无力的矿工家属吧,看看他们,看看那些遇难者的妻子儿女,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他们以后该怎么生活!安局长,这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怎么敢不重视,怎么敢啊?!”
“鲁迅先生说过,我们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200多具冰冷的尸体,那样的触目惊心!200多个家庭失子失夫失父之痛,弥漫在孙家湾的上空……”
陈紫光越说越激动,肩头都有些颤抖。
安在涛紧紧地抿着嘴唇,向陈紫光凝重地点点头,“陈教授,感谢你的直言不讳,你谈的这些,我也有所了解……我一定将你谈的这些问题如实汇报给国务院领导。当前,中央和国务院领导对于煤矿安全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我们还是要对未来充满信心!”
“至于那些玩忽职守的责任人,一定会严惩不贷!”
……
……
国务院孟家湾事故调查组的全体会议仍然在进行,已经深夜10点多了,但众人谁都没有一丝睡意,仍然在热烈地讨论着工作。而外边,一号立井附近的空场上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救援还在持续紧张地进行。
刚刚有了消息传来,井下的供电已经基本恢复,这意味着救援工作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今天是16日,14日发生的矿难,今天已经是第三天,如果矿上有瞒报行为,那么时间就会更长。矿难发生的时间越长,井下存活矿工的生命希望就越低。
现在仍然处在救援的黄金时间内,今天的救援尤为关键,所以今晚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无论是省市官员组成的救援指挥部,亦或者是安在涛他们这些代表国务院来现场督察的工作组成员,都不敢怠慢。
轰轰!
会议室外面骤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旋即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喝骂声。孙楠起身跑出去观察了一会,回来苦笑道,“安局长,苟局长,家属的情绪控制不住了,他们已经砸开了矿长的办公室,把躲避在办公室的矿长孙家正挟持起来了……”
安在涛皱了皱眉,“省市的同志在不在?”
这种突发事件虽然与矿难有关,但并不是矿难本身,所以只能由地方官员出面来处理。安在涛这个煤监局局长和国务院的钦差大臣,也不能插手太深。所以,外面虽然一直闹得凶,但安在涛并没有出去。
“冯省长和马市长都在……但是工人和家属们的情绪很激烈,恐怕……”孙楠叹了口气,“现在救援正在关键时刻,又添这种乱子!”
安在涛沉吟了一会,霍然起身沉声道,“走,我们去看看。”
孙楠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影响到矿难救援秩序和事故调查,他这个煤监局领导就可以直接插手过问一下了。
矿长孙家正的办公室在三楼,也就是安在涛他们开会的会议室的楼上。一群愤怒的矿工和家属围堵在走廊里,将孙家正的办公室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而透过人群可以隐约看到,孙家正脸色苍白地蜷缩在地上,周遭全是愤怒不已指指点点的矿工家属。
南河省副省长冯奇和南州市副市长马明宇的脸色很不好看,冷着脸带着几个官员在几个民警的保护下站在楼梯口处,一个市里的干部正在耐着心向矿工家属喊话。
见安在涛几个人挤了上来,冯奇有些尴尬地搓搓手道,“安局长,不好意思,突然出了这种事情,打扰你们开会了。”
“冯省长……时间紧急,先不要管群众为什么会闹事……现在的当务之急的是,不能因此而影响到井下的救援,在场的多数同志,应该赶紧回到救援现场去。”
安在涛一把从南州市喊话干部的手里夺过扬声喇叭,大声喊道,“工人同志们,家属同志们,我是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兼国家煤矿安监局局长安在涛,我同时也是国务院孟家湾事故调查工作组的组长……无论大家有什么问题、有多大的怨气,但是我恳求大家能暂时放一放,矿难发生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今天的救援非常关键,我们要集中精力做好救援工作……同志们呐,井下还有很多人等待着我们的救援,没耽搁一分钟,他们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还有南河省的冯省长,南州市的马市长,都在这里。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派出几个代表来跟我们三个谈。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认真倾听大家的意见和建议,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如果大家不满意,可以唯我们三个是问!”
“天大的问题,都要等救出井下的矿工兄弟再说!请大家理解!”安在涛喊了半天,声音多少有些声嘶力竭。好在他的话还是打动了矿工家属,考虑到井下矿工和自己亲人的生命安全,他们还是慢慢压抑下火气,开始嘟囔着谩骂着渐渐离开了煤矿机关的办公楼。
……
……
矿工及矿工家属派出了两个代表,来跟安在涛这些领导谈判。一个是矿上的老工人孙四喜,一个是生死未卜的矿工梁刚的妻子马艳。孙四喜是矿上的老职工,马艳则是矿上小学的语文老师,算是这群矿工和家属里面有文化明事理头脑清楚的人了。
谈判在会议室举行。安在涛和冯奇居中,南州市副市长马明宇和煤监局副局长苟平坐在两边,而煤监局的办公室主任马晓强和南河省南州市的一些相关部门领导也列席了谈判。
“好,我们开始。”冯奇向安在涛微微一笑,然后向孙四喜和马艳笑笑,“孙师傅,马老师,我和安局长,还有南州市的马市长,煤监局的苟局长,都在这里,你们有问题可以直接提出来了。”
“两位领导,俺是大老粗也不会说话,如果有啥说偏的地方,还请领导原谅。”孙四喜恭谨中不失深沉,这个人是党员又是矿上某片区的党支部书记,绝对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