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其他几家医院的领导也都赶了过来,见市委书记、分管副市长和卫生局局长等都在,不禁吓了一跳。
安在涛见人都到齐,就带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门诊部的大厅。虽然是中午时间,但大厅里仍然有不少等待看病的患者,而之前还是三个挂号窗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窗口前排起了长队。
安在涛扭头看过去,门诊各科室办公室前的走廊里也都排起了队。
安在涛沉默了一阵,方才回身望着张致恒等人淡淡一笑,“我今天胃有些不太舒服,就来医院看看病……同志们也不要紧张,我也不是有意来给医院找碴……但是,我今天跑来医院一趟,花40分钟排队,然后又花20分钟候诊,最后只得到了不到一分钟的诊病服务和一张昂贵的处方单……”
“一点简单的胃药,好几百块……如果是大病,那还怎么得了?”安在涛扬了扬手里捏着的处方单,浑然不顾张致恒和医院院长那苍白难堪的神色,淡淡道,“我想了想,不要怪群众看病难看病贵的呼声这么高涨……现实的问题就是非常严重。”
“我想了想,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的调研,归结起来,问题主要有三方面。一个是医疗服务的态度太差,医疗管理的效率太低。不说别的,你们医院有六个挂号窗口,但平时为什么只开三个?我问了问,工作人员说这是医院的规定……我倒是想问问院长,这是哪门子规定?这么多的群众等待看病,资源本来就紧张,但我们的资源却还是在闲置……这种工作态度,这种工作效率,怎么能让老百姓满意?”
张致恒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而一院院长兼党委书记孙建国的脸色就骤然变得涨红起来,面对安在涛咄咄逼人的气势,他竟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第二个问题在于,医疗资源的配置很不合理。老百姓为什么明知道一院的服务差效率低但还是一窝蜂地往这里跑?原因很简单,因为一院集中了全市最优质的资源,市里的投入太过失衡……”
“第三个问题是以药养医的运行体制,乱开大处方、乱开高价药……我听说在医院里拿红包收回扣的行为比比皆是,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但我相信无风不起浪,既然众口铄金,那就有其道理!”
“今天我召集大家来这里开一个现场会,目的只有一个:我们该怎么去解决问题,该怎么从根本上缓解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同时我想问问各位专业人士,看病难看病贵的症结在哪里,大家不妨敞开来谈一谈……”
众人哑口无言,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古岚皱了皱眉,摆了摆手轻轻道,“你们在场的这些人不是卫生局的干部就是医院的领导,你们在这件问题上最有发言权……都敞开来谈一谈,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只谈观点不论对错。”
孙建国犹豫了一下,见张致恒面色微微阴沉没有吭声,他咬了咬牙,就恭谨地笑道,“安书记,古市长,张局长,我谈一点个人看法,如果有不当之处,还请领导指正。”
“首先感谢安书记对我们工作提出的批评。安书记指出的这些问题,也正是我们医院正在抓的问题,当着领导的面我必须要老老实实承认,我们的管理确实存在一定的问题,工作效率也确实低,个别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也差,我虽然来一院工作的时间不长,但已经发现了这些问题,目前医院党委正在考虑强化管理提高服务质量……下去以后,我们马上开会研究落实安书记的指示,扎扎实实地改正不足提高医疗工作水平,以后欢迎安书记和市委市政府领导常来视察指导工作,为我们指出不足……”
孙建国仿佛是在不经意间专门提出了“自己上任时间不长”,轻飘飘地几句话就把自己的管理责任给摘了出去,张致恒和古岚等人听了心知肚明,但却没有说什么。安在涛面无表情,静静地听着他的下文。
“从全市医疗卫生系统的角度来看看病难看病贵问题,我个人认为,虽然医院自身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可回避:那就是现在政府财政对医疗的投入逐年下降,而医院要发展要生存,要在市场环境下生存,这些都需要钱,那么在政府投入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医院能怎么办?只好去市场上赚,其实就是在病人身上赚……以我们医院为例来说,我们的情况算是好的,市财政拨款虽然逐年减少但还算是及时,像其他的几家医院,实事求是地讲,市里的投入越来越少……”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我们房山所独有,放眼全国基本上都是这样……”
孙建国的话引起了其他几家医院院长的共鸣,这些人纷纷随声附和。安在涛扫了张致恒一眼,目光虽然平静但却冰冷凛然。
张致恒心里着实有些发毛,恭声道,“安书记,市财政对卫生系统的投入确实在逐年减少,每一年的财政立项我们都提出申请,但是……”
安在涛沉吟了一下,突然凝望着孙建国等人淡淡一笑,“孙建国,你先别忙着喊冤叫屈。现在是市场经济,医院要在市场化的环境下生存发展,不赚钱是不可能的。但问题是,如今你们已经不是为了维持正常运转而求利润,而是在无限制地在扩大效益上大做文章。换言之,盈利是可以的,但赚取暴利和为了暴利而无视医德甚至采取恶劣手段,就让人非常愤怒——乱开药方、虚高药价、宰患者……这是不是事实?有没有冤枉你们?”
“实事求是地说,看病难、看病贵问题的产生,涉及方方面面的原因和利益纠缠,全部归咎于你们医院也有失公平。但声称医院是代政府受过,是推诿责任的表现。”
“全国的情况我们不说,就谈谈我们市里的情况。市财政对医疗卫生事业的投入的确不足,但是以现在市里几家公立医院的运行现状来看,即使市里有足够的投入,你们也不一定能成为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的公益性医院。卫生部的新闻发言人不久前在谈平价医院时说,平价医院的建设需要各地另起炉灶,因为虽然大多数医疗机构都还戴着公立的帽子,而且还被归为非营利组织,但事实上却并没有真正行使公立医院的职能,要让它们一夜之间回归本位也不现实……把问题都推到政府身上,你们本身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
安在涛的声音越来越严肃低沉,他摆了摆手道,“别的不说,单说说你们一院医生护士的工资福利待遇吧……我打听了一下,一院一个普通的医生公开的收入能接近3000,如果再加上奖金红包什么的,恐怕不会是一个小数字。这意味着什么呢?去年房山人均工资才16780,你们公开的收入是全市平均水平的两倍。这些钱从哪里来?我有没有冤枉你们?你们医院工作人员的收入比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工资还高出一大截,这种现象正常吗?”
“很不正常!”安在涛霍然挥了挥手,断然道,“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张致恒,你们下去以后,马上开会研究一下,看看怎么拿出一个方案来,如何来保住我们市属医院头上这顶公立的帽子。第一,要重点改良以药养医的体制机制,虽然全国性的医改没有成功,但我们可以参照一些发达地区的地方医改试点来尝试一下……;第二,每一家市属公立医院,都要拿出各自的工资标准来,上报卫生局审核,然后召开听证会进行论证,通过后施行,原则上要控制在全市平均工资水平之上50%的幅度之内……这个幅度已经不小了,要知道有很多单位、很多企业的职工都还在平均线以下。医生职业救死扶伤,伟大光荣,我们要尊重,当然要体现在收入上;第三,每家医院都上报所需财政补贴的数目,打一个申请报告出来,由卫生局统一进行审核论证,只要不漫天要价,你们放心,哪怕是砸锅卖铁,市里也会保证财政拨款到位……”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着手做这样一件事情:明确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按国家规定核定的基本建设、设备购置、人员经费和其承担的公共卫生服务的业务经费,由政府负责保障;明确医务人员工资水平与全市事业单位平均工资水平相衔接,保证其平均收入不低于平均水平……”安在涛目光炯炯,一一从众人震惊的面孔上扫过。
望着张致恒和几个医院领导不断地站在那里往笔记本上记录,安在涛微微停顿了一下,“医改。这是我们市里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在全面的医改推开之前,我希望我们的市属公立医院能提前推进,给全市医疗机构做出一个表率来。我知道,改革就会触及到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就要得罪人,但是我安在涛不怕,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怕。只要是有利于全市人民的事情,只要是有利于全市经济社会健康发展的事情,我们都要大胆地做下去。当然,我今天的意见还不完善、不成熟,只是给大家通通气吹吹风,希望大家先做一些基础工作——下一步我们还要集中精力加以完善和进行充分的论证……我们还要召开全市医疗事业改革的动员大会……”
“古市长,你是分管市长,最近就辛苦一些,抓一抓这件事情。”安在涛扭头静静地望着古岚。古岚心里暗暗诅咒了一声,脸上却微笑着回道,“嗯,我明白,请安书记放心。”
……
……
第二天房山各大媒体纷纷在头版报道了安在涛在房山第一人民医院召集卫生系统各单位负责人召开现场会的新闻,都以醒目的标题传递出房山即将推进新医改的消息。《房山日报》的消息尤其引人注目:《市委书记安在涛在一院调研时指出,房山即将推开新医改》——
“‘市场化非医改方向’,2005年5月24日,卫生部下属的《医院报》头版头条刊出了卫生部政策法规司司长杨新明的一次最新讲话,并冠以这个让人注目的标题。这一报道最初并未引人关注。事实上,卫生部副部长马俊5月初也讲过类似的话,他说:应当坚持政府主导,引入市场机制。他批评了当前公立医疗的公益性淡化,过分追求经济利益的倾向,并且着重强调,‘产权制度改革’,‘不是医疗制度改革的主要途径,我们决不主张民进国退。’”
“安书记在第一人民医院调研时重点强调指出,看病贵、看病难等现象,根源在于医疗服务的社会公平性差、医疗资源配置效率低,要解决这两个难题,主要靠政府,而不是让医疗体制改革走市场化的道路……”
这篇稿子经过了安在涛的审阅和润色,主要观点来自于他的定调。当然,这种涉及重大工作的重大方针原则,必须要由领导亲自把关,没有领导定调调,媒体也不敢发这样的稿子。正因如此,非常熟悉安在涛风格的人一眼就看出,这稿子虽然署名为“记者孙楠”,但其实是出自安在涛这个文采横溢的市委书记之手。
这一系列报道的推出,发散出一个明显的信号:房山市要推行加大投入主导的新医改。这样的消息当然立即引起了省内和国内媒体的强烈关注,在第三天,国内很多大媒体都在显著位置上,转载或者援引了房山媒体的报道。
……
马晓燕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案头上的一些报纸,看着报纸上铺天盖地关于房山即将推开政府主导的新医改的消息,她不禁微微苦笑起来。
车改还没有真正完成,还留着一些尾巴,但安在涛却又公开放出了推进新医改的信号,他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激进太着急了?马晓燕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就起身离开办公室准备去安在涛那里跟他详谈一次。
马晓燕赶过去的时候,安在涛正接到了一个来自燕京的电话。
“请问是房山市的安书记吗?”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
“我是安在涛,请问你是……”见是燕京的号码,安在涛不敢怠慢,轻轻问道。
“呵呵,我是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司的副司长张曙光……”
“你好,张司长……”
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张曙光这才用他那颇具磁性的男中音缓缓笑道,“安书记,我打这个电话给你呢,是我们林局长的指示。是这样,今天上午,我们接待司来了十几个群众上访,他们来自房山市……这个事儿林局长知道以后,指示我们一方面做好群众上访的安抚工作,一方面让我跟房山市联系沟通一下,看看究竟是一种什么状况……”
……
……
国家信访局的局长林虎成是安在涛的老熟人,当初他从莫城归国,时任商务部副部长的林虎成还曾经代表商务部和外交部专门为他们一行人举行过庆功宴。
放下电话,安在涛想了想,又给林虎成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亲自道谢了一次。正在沉吟间,马晓燕就进门来,见他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看,马晓燕就担心地问了几句。得知房山市有十几个司机去燕京上访,她的脸色也立即阴沉下来。
“怎么办?在涛。”马晓燕轻轻问道,脸上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浓重。
“你不要担心,这没啥。上访是他们的合法权利,我们总不能捆住他们的脚……这些人有经贸委的两个、建委的一个、财政局的三个、公安局的一个……晓燕,你马上让人通知这些部门的干部来市委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和杨华市长参加。”
安在涛摆了摆手,又追加了一句,“市政府班子成员也全部参加。”
马晓燕立即起身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却又绕了回来,轻轻道,“在涛,这事儿不简单呢,我觉得下面的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这背后肯定有人在暗中指使捣鬼……”
安在涛霍然起身,淡淡一笑,“幕后当然是有一只黑手,我早就猜到他会有所动作,但没有想到他会给我来这么一招……不过,这算什么?会闹大?会让车改推倒重来?笑话!他这顶多是在给我添添堵而已。”
马晓燕张了张嘴,“是不是……”
安在涛向她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嗯,你心里有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