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703节

裕王便开始每日关心蓝道行的行程,知道有一天,冯保禀报道:“听说蓝神仙已经进京了,马车直接开进西苑,这会儿正跟皇上说话呢。”说着感叹道:“从崂山到北京,一千二百里的路程,那脚程可真够快的,从接到圣旨到进京,统共才用了七天时间。”

裕王哪管他用了几天,他只想知道,蓝神仙扶乩的结果,但冯保说,蓝神仙今日累了,不能施法,得歇一日,等明天才行。

于是等到今天,天还不亮,裕王便把冯保撵出去,让他去探听消息,自己则茶饭不思的等到现在……听到王爷的召唤,远处侍立的婢女赶紧过来,又是端茶递水,又是轻拍慢揉,终于让她缓过劲来。李氏用香帕掩口,轻声道:“让王爷担心了。”

“没事没事,现在天大地大你最大!”裕王关切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见李氏点头,他又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孤都跟你说过了,有了身子就别弹琴了,累坏了怎么办?”

李氏摇摇头道:“不累……”

“不累怎么还吐成这样?”裕王道。

李氏低头小声道:“这阵子老吃酸,胃里都冒酸水了。”自从查出有喜后,她是顿顿离不开酸,什么菜都放醋不说,零食也换成了酸梅、青苹果之类的,几乎整天酸倒牙。

听她忍不住投诉,裕王不好意思道:“都说酸男辣女嘛,你且忍耐些时日,等为孤王生出世子来,就不用再吃了。”

这时,冯保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快步走过来道:“王爷,好消息。”说着看看四周服侍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待宫人们都退下,他才一脸讨好的凑近了,眉飞色舞的讲起了宫里发生的事情:

却说那蓝道行在经历磨难后,似乎顿悟了什么,至少嘉靖看起来,他现在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颇有当年邵元节、陶仲文二位天师的风采,显然功力更加深湛了。已经交谈起来,发现更了不得,蓝神仙说的话玄之又玄,自己竟有些听不懂了,便更加确信,此人修为精进了,不由十分羡慕,于是请教心得。

蓝道行道:“放下诸般执念,一颗道心通明,修行自然精进。”

这句话嘉靖能听懂,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没法放下一切——修炼是为了当更长时间的皇帝,如果不让他当皇帝,修炼还有个屁用呢?

于是有些怏怏的皇帝,只好请蓝神仙破解那八字天书。蓝道行说今儿累了,不够法力跟神仙沟通,还是睡一觉,等明天再请神吧。

转眼便到了第二天,蓝道行休息好了,便沐浴焚香,赤足散发,手持法器,登上了高台。

嘉靖一看,他的左脚竟然一个趾头都没了,两条腿上的伤痕更是深可见骨,不由打个寒噤。再仔细看他的双手,也各少了两个指头,怪不得昨天见他一直将双手拢在袖中,还以为是在摆高人的架子呢。

嘉靖沉声问道:“天师这身伤,是怎么搞得?”

“在东厂诏狱里落下的。”蓝道行淡淡笑道:“那地方可比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还可怕,若不是还有些修为,贫道也不可能逃得性命。”

“陈洪这厮,竟然如此狠毒!”嘉靖咬牙道:“来俊臣也不过如此吧!”说着道:“朕把他找来如法炮制,给天师消气!”便也更加坚定了,不让陈洪掌握厂卫的决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蓝道行摇摇头,一脸余悸道:“而且贫道遭此无妄,八成是平时泄露天机太多,所以才遭天谴,因此才会向陛下请辞的。”

“那这次,不会遭天谴吗?”嘉靖十分赞赏他的人品,愈加觉着蓝神仙愈发像神仙中人了。

“这次不会。”蓝道行笑道:“臣数日夜观星象,发现紫微星域异常明亮,应主皇室大兴,又听说京城有天书降下,便知道此必乃上天有圣谕降下,贫道代天传旨,是功德也,陛下不必担心。”

“那就好。”嘉靖放心了,道:“辛苦蓝神仙做法了。”

蓝道行已经不跳大神好久了,因为他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断掉了,玩不了快进快出的障眼法,也就没法再偷拆人家的问题看了,好在这次早就知晓、无需拆看。

只见蓝道行站在高台之上,点着了几张符纸,朝高空中念念有词后,便将拓有那八字天书的信笺在蜡烛上烧尽,然后抽出乩笔在空中挥舞几下,抽风似的一阵哆嗦,那乩笔便脱手而出,却不坠地,而是自己舞动起来,最后悬停在蓝道行的面前。

这一套,嘉靖皇帝是见惯了的,心说:‘下一步就该是请神仙写字了吧。’

谁知这次蓝道行推陈出新了,他没有立即指挥乩笔往沙盘上飞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个酒瓶,喝下一口烈酒,朝那乩笔猛地一喷,笔上便燃起了耀眼的火。这才朝沙盘一指,燃着火的乩笔猛飞过去,落在沙盘上,竟将沙粒也引燃了,整个沙盘都被熊熊大火笼罩。

嘉靖看了既激动又担心……激动的是,蓝神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法力精进,不愁破解不了了;担心的是,可别再把紫光阁烧了,那朕可真没地儿去了……当火势减弱,蓝道行这才深吸口气,吟道:“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最后大声吼道:“吹!尽!狂!沙!始!到!金!”便大袖一卷,扑灭了火苗,道:“陛下请上前观看!”

嘉靖便凑过来,就见那沙盘已经烧不见,上面的沙粒也看不见,只剩下八个金光闪闪的八个大字!这次是工整的篆体,他当然能看懂,面色激动的失声道:“这真是上天的启示吗?!”

蓝道行微笑着点点头,朝嘉靖施礼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吉兆啊!”

嘉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喜得连连点头道:“真是天赐祥瑞,吉兆啊吉兆!”便大声对侍立一旁的黄锦道:“快,快去把徐阶,各部尚书侍郎,翰林院国子监的大人都找来……把朕的儿子也叫来吧。”又对李芳道:“吩咐下去,在紫光阁大摆筵席,招待诸位大人,共赏祥瑞!”

老太监和大太监连声道喜,便颠颠的下去了。

皇帝有召,谁敢怠慢,大臣们赶紧从四面八方赶进宫里,不到午时,紫光阁便坐满了人,两位王爷,两位阁老,以及诸位部堂大人,翰林院国子监的饱学之士们,都已经各就各位。他们小声的窃窃私语,目光却都不时瞟向大殿中央处,那个从天而降的飞火流星,以及边上的一张盖着红绸的方桌。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说,蓝神仙已经为皇帝破译了天书的内容,应该就在那红绸底下。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八个字,但他们都知道,应该是好事儿,不然皇帝不可能如此大摆排场。几位擅长逢迎的大臣,已经开始搜肠刮肚,准备谜底一揭晓,就致以最热烈的马屁。

但有‘马屁第一’之称的袁部堂……哦,不,袁阁老,却脸色铁青的坐在那儿。旁人以为他被腹中的如潮马屁憋成这样,殊不知袁炜是满腔的愤懑与惊惧,哪还有心思拍马屁?

他仅用一年时间,便从侍郎入阁,创下了历年的记录,人都说他是扶摇直上,春风得意,他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自从春闱后,徐阁老对他是百般拉拢,千般蜜语,真把他哄得昏了头,以为徐阶想跟自己修好,好搭上景王那条船了。

比较一下严党和徐党的形势,袁炜便一屁股坐到了徐阶这边,狠狠的坑了严世蕃一把,徐阶才能一鼓作气,将严家父子赶回老家。事后论功行赏,他果然顺利入阁。正当他满怀着希望,准备大展宏图时,现实却给了他响亮的耳光——徐阶将停止‘纳援’的回文,赶在他正式入阁的前一天发出,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抢功。

当袁炜气愤的找到徐阶,问他为什么不等着自己一起签发呢?徐阶笑道:“上谕都是皇上签发的,我们内阁只不过是些大秘书,说了不算的。”

‘甭跟我来这套!’袁炜心中大怒道:‘我又不是第一天当官,还不知道这些事儿都是内阁说了算,皇帝那里不过走个过场?’但考虑到自己刚入阁,还是忍下这口气,闷声道:“希望下次阁老能跟我商量!”

徐阶淡淡笑道:“一定一定。”却也暗暗生气道:‘我当了十年的副相,也没敢跟首相这样说过话!’

袁炜认为自己应该受到重视,徐阶却多年媳妇熬成婆,正摆着婆婆架子呢,于是内阁中两位大学士的矛盾开始暗暗滋生,只是外界还没感觉到,目前仅限于当事人心里生闷气罢了。

但那都比不上这一出‘飞火流星’,更让袁炜闹心。他整天写马匹文章,把些狗屁祥瑞吹得神乎其神,心里却明白的很,那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祥瑞?现在裕王府出了飞火流星,还八成是个祥瑞,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第六五六章 祥瑞对祥瑞!

袁炜身边恰巧是高拱,虽然高肃卿人如其名,依旧一副高度严肃的表情,但袁炜还是觉着,这家伙在暗爽不已,不由一阵怒火中烧,咬牙道:“高部堂,你很得意是不是?”

“袁阁老这话什么意思?”高拱看他一眼,虽然袁炜是大学士了,但他现在也是太宰,根本不怵对方。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袁炜冷哼一声,指着那大圆石头,低声咬牙道:“竟用这种手段,太无耻了吧?!”

“听不懂你说什么。”高拱反唇相讥道:“虽然你是阁老,但不代表你可以信口雌黄。”

袁炜咬牙道:“别高兴太早,难道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第一,我并没有高兴,”高拱依旧板着脸道:“第二,这世上比我聪明的多了去了……”顿一顿,又添一句道:“但不包括你袁阁老。”

“你……”袁炜气得满脸通红,刚要拍桌子骂娘,却听一个公鸭嗓子拖起长音道:“皇上驾到……”群臣赶紧起身恭迎,袁炜也只好闭上了嘴。

便见满面春风的嘉靖皇帝,还是穿那身招牌式的松江棉布道袍,与一个瘦骨嶙峋的道士并肩出现在殿中……看上去就像师兄弟一样。好在大臣们太想念他老人家了,哪怕他穿袈裟剃光头呢,只要能见到皇帝就行。

嘉靖在正位就坐,又让那太监在紧挨着两位亲王的那一席坐下,这才朗声道:“诸位爱卿请坐吧!”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有日子没听见皇帝这么大声了。

待众位大臣就坐,嘉靖却从御座上起身,从台阶上缓缓而下,走到大殿正中,伸手轻抚那大圆球道:“前些日子,天上降下这么个东西,让朕和众位爱卿好一个猜量,也没弄出个丁卯来。”说着看看边上侍立的老太监,道:“还是李芳提醒了朕,说既然是从天上来的天书,那当然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认识了,咱们找个能跟神仙说上话的,不就行了?”说着一指那蓝道行道:“朕一想,正是此理,便将蓝神仙从崂山上请来,为朕解惑。”

说到这,皇帝停住了,徐阶知机,连忙凑趣儿道:“想来蓝神仙已经为陛下解开谜底了?”

“不错,”嘉靖欣喜的点头道:“所以请诸位爱卿前来,共赏奇观。”说着肃然道:“众位爱卿,恭领神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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