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486节

所以若菡明明是豪夺,却因为用了巧取的法子,被那些老板们感恩戴德,认为府尊大人夫妇,真是无比的仁义。于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若菡收购了所有票号和当铺,三到四成的股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迅速整合了所有的钱庄、当铺,以她自己的票号为核心,成立了一个庞然大物般的‘汇联号’。

当时所谓的‘汇联号’,在票号老板们看来,不过是一个为应对危机,而产生的松散联盟,虽然靠着沈默的权势,他们都得乖乖听若菡的,但等他人走茶凉,大家自然会散伙的,所以也没觉着有什么不能接受。

但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跌碎了眼镜……如果是老花眼,且愿意承受昂贵的价格,购入那种西洋眼镜的话。

当那五百万两没投入时,钱庄里不管有多少钱,都会被迅速兑换出去,而钱庄得到的,只是一捆捆擦腚都嫌硬的债券;但当那五百万两投入后,奇迹发生了——抢兑风潮马上被止住,甚至还出现了神奇的资金回流!因为一捆捆擦腚都不用的债券,重又变成了抢手货!

当所有人还在寻思到底怎么回事儿的时候,若菡和沈默却已经在府里,举杯相庆了。当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个商业天才后,沈默便将自己念书时学到的,宏观、微观经济学、货币银行学,以及一切掌握的经济知识整理出来,讲给若菡听。

若菡果然悟性惊人,对很多概念的认识,甚至超过了沈默这个老师。她便敏锐意识到,金融业最核心的东西,就是‘信心’二字,顾客只有对票号有了信心,才会跟你进行业务,才会在风险加大时,不会发生挤兑。

所以那五百万两银子买来的,正是老百姓对票号、钱庄的信心,没信心时,他们会疯狂的挤兑,要求把那些票券兑换成真金白银,可一旦有了信心,便不会这么做,因为不担心手里的票据贬值了,反而还会继续吃进,以求获利。

于是乎,那五百万两银子只是在各家票号的账上亮了亮声势,便不仅镇住了场面,还像超级大磁石一般,恢复了钱庄票号应有的吸金作用。

当‘汇联号’的老板们正要欢庆逃过一劫时,若菡却再次把他们召集起来,宣布了一项疯狂的计划!当了解了这个计划的全貌后,所有人都好了伤疤忘了痛,血脉贲张、斗志昂扬的要大干一场!把赔掉的老本赚回来!

若菡的计划是世上最疯狂,却也是最符合商人胃口的计划,那就是‘买下苏州城’!所有的票号、钱庄,东家、掌柜、珰头一起出动,挥舞着银票冲向城里的四面办法。他们有的冲向各家苏绣场、织造场、缫丝场等等丝织业相关的工场,以及青楼、赌馆、饭店、客栈,还有码头、仓库、甚至是临街或者靠码头的民居,全都在他们的购买范围之内。

因为同样是只购买三到四成的股份,并不影响产业的所有权,且当时的大背景是倭寇作乱,产品滞销,行业极不景气,所以只要不差钱,就九成能以还不错的价格,买来心仪的产业。后来光买苏州城的不过瘾,本府其它县里的丝织业,以及松江的棉布产业、景德镇的瓷器产业,也都在购买之列……这个年代人们的消息闭塞,反应也远比几百年后的慢,等他们反应过来,应该趁机加价时,汇联号已经结束了迅雷不及掩耳的大抢购……在那持续疯狂的一个月里,汇联号一共花了六百五十万两,收购的中大产业达到上千宗,至于民居之类的小产业,更是不计其数。

后来的日子虽没有疯狂不复,但汇联号一直没有停下收购动作,利用开遍东南各省各府的分号,细水长流了三年,又花出去四百多万两银子,收购了外地数不清的优质产业。

要问他们哪里那么多钱,能持续收购的同时,还在各省各府乃至大多数发达州县开起分号?答案是,借市舶司开埠东风!靠眼花缭乱的纯属操作!

当开埠的消息终于确定,无数商人们涌入苏州城,于是房产价格开始飙升,饭店客栈、酒楼茶馆这些消费业也无比红火起来;而随着市舶司最终开埠,丝织业、棉纺业、制瓷业一下子从开工不足变成了产能不足,自然变得炙手可热,产业价格逐日飙升。

沈默进行过统计,如果你在嘉靖三十六年五月购入一套临近码头的普通民居,需要白银三百两;但到了三十七年五月,便需要七百两;三十八年达到一千一百两,到三十九年,达到两千两;而四十年最新的数据时三千三百两……这其中除了供不应求的因素外,还有因其良好的投资前景而被追捧热炒,产生的价格虚高。

那些丝织、棉纺、制慈产业更是有过之而不及,短短五年时间,价格最少翻了十倍,最高可达二十倍……这还是因为沈默担心产生泡沫,导致再次的金融危机,强令背后操纵一切的汇联号,禁止过分恶炒概念,禁止捧杀某一产业的结果。

就在这种繁荣与炒作共舞的五年中,汇联号的资本增值了十二倍,直接、间接控制了市舶司全部的十二个关键行会,如果算上这部分,就连若菡也不知道,汇联号到底知值多少钱咯。

而经过艰苦卓绝的漫长谈判,其终于改组成功,新挂牌的‘汇联银行’,虽然只改了个称呼,却意味着其终于从一个松散联盟,进化为一个被全体股东拥有,由董事会负责日常决策,具有完善结构、严密组织的大型近代银行。

这一超越时代的杰作,被若菡亲切的称呼为,他俩的小儿子,因为这是由沈默脑海中的知识,和她天才的经济头脑完美结合的产物,说是儿子也没什么不妥。而作为直接持有汇联银行百分之二十五股份,间接持有百分之二十六股份的最大股东,夫妻俩的身家,保守估计也要超过一亿两白银,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

当然,这个数字只是纸面上的,他俩也不可能把股份变现成真金白银,一来夫妻俩生活简单,根本不需要几个钱过日子,二来,百分之五十一的比率,代表着对苏松这个蓬勃发展的商业世界的绝对控制,但掌握权利的同时,他也不得不肩负起维护这个金融帝国的义务。

如果说,当初离京南下,抵达苏州时,沈默纯粹代表着自己和官僚阶级的利益,对于商业阶层只是同情甚至是利用的态度,那当他离开苏州,北上京城时,他那光鲜亮丽的绯红官袍下,已经悄然多了另一颗心——商业之心。

从此以后,他就要为自己背后的庞大金融帝国保驾护航了,而在这个官本位的世界,要想做到这一点,最好选择只有一个——攫取最高的权力,成为掌握天下的那个人。

在这个北上京城的夜里,沈默立下了‘做一个权臣’的志向。几乎是命运似的,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的一位老相识,终于结束了游历天下,彻底脱胎换骨——从一个标准愤青,在短短几年之间,彻底成熟起来,并立下了与沈默一样的誓言。

两人目的一致,注定通行,两人目的一致,注定……他们俩不知道的是,在更早的时候,北京城一座王府里,一位面色严肃的教书先生,也立下了同样的志向,并且比他们俩有把握的多。再加上已经在舞台上或是呼风唤雨,或是低调蓄力的几位大佬,他们每一个,都有独掌大权、治国定邦的超级能力。这个时代,注定是个风云际会、变幻莫测的大时代,将这些盖世无双的天才们,一股脑投到嘉靖四十年,北京城的狭小舞台上,让他们尽情展示的自己的智慧、谋略,从此以后,大明朝的所有人,甚至包括皇帝、王爷,都要乖乖为他们所驱动,成为他们合演的这场大戏的配角而已。

因为这个舞台,只属于智慧、状态在最巅峰的天才,任何庸才、老朽,都将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第四九七章 最后的阴谋

船到了长江以南,沈默不得不停下,因为从武进吊唁回来的胡宗宪,派人将他拦住。

一个时辰后,他出现在胡宗宪的官船上,当然不是因为这么巧,而是胡总督等他良久了。

两人相视苦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奈和疲惫之色,只见胡宗宪穿着蓝色的葛布长衫,靠坐在坐在大案后的椅子上,大概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眼窝也因为消瘦而深陷下去。

胡宗宪挥挥手,对卫队长道:“不许任何人进来。”待众人退出去,两人便对坐在大案两端,胡宗宪微闭着眼,沈默也低着头,都不说话。

最终还是胡宗宪开口了,他声音喑哑道:“拙言,恭喜你,终于是解脱了。”如此悲观的开场白,让沈默几乎无法将其,与八年前那个去徐渭家三顾茅庐的坚毅男人联系在一起。

沈默摇头苦笑道:“我却觉着,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说实在的,能选择的话,我还是会在苏州待着的,京里已经开始不太平了。”

“是啊,这次王本固可不是自作聪明!”胡宗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道:“事关国家大计,若没有人在背后支撑,就是借他三个胆,他也不敢这样做。”

“他背后是谁?”沈默沉声问道。

“谁知道是哪位阁老,哪位王爷,又是哪些得了红眼病的。”胡宗宪疲惫的摇摇头道:“朝廷这池水太深、太浑,我也看不透啊。”

“部堂不是看不透。”沈默轻声道:“而是不敢看透,你这个位子太高,权力太大,不管谁的攻击、都得忍着受着,一旦反抗那就是跋扈;而且……有曾部堂的前车之鉴,那些大佬也不敢替您说话。”曾铣和夏言,便是被莫须有的‘边将结交近臣’之罪,给不分青红皂白的处死,使后来的官员们时刻警醒,不敢越雷池半步。

“是啊,知我者拙言也。”胡宗宪两眼茫然地点点头道:“我最近才发现,这官越做越大,可就越束手束脚,比如眼前这事儿,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自从王直被抓,胡宗宪的情绪便落到了最低点,他这辈子还从未如此不知所措。他以丰富的经验,可以十分笃定的说,只要汪直一死,无数失去约束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东南的抗倭局面将倒退十年,自己多年的心血自然也付之东流。

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想到了沈默,因为之前的经验告诉胡宗宪,这个年青人的脑海里,有无穷无尽的好主意,已经帮他解决了不知多少,看似无解的问题了。

可世事哪有绝对,这次终于例外,听完胡宗宪的抱怨,沈默陷入了沉默,一声也不吭。

胡宗宪起初想耐心的等着,可等啊等啊,也不见沈默吭声,终于耐不住道:“眼前局势危急,该当如何应对?”

沈默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如今……官方的和谈已经没有希望,我们面前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胡宗宪急切问道。

“第一,放手一战。”沈默沉声道。

“这个不行,要是能打,我何必要多此一举的招安王直?”胡宗宪摇头道:“第二条呢?”

沈默顿一顿,定定望着胡宗宪,一字一句道:“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胡宗宪差点没把胡子揪下来,瞪大眼睛道:“你是说,把王直再放回去?”

“既然没法名正言顺的达成和解,那就只能私底下做了。”沈默点点头道:“王直之所以会来大陆谈判,正是说明他已经无心与官府对抗了……有这样的海商头子,对东南沿海的稳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宗宪苦笑一声道:“谈何容易?且不说会不会养虎贻患,单说现在他在王本固手里,我就没法把他放走。”

“可以劫狱嘛。”沈默面不改色道,唬得胡宗宪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脸色都变了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默却不以为意道:“既然王本固不按规矩出牌,我们就也出一把老千了。”

“老弟,万一被人知道了,”胡宗宪苦笑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无妨,”沈默轻声道:“部堂大人只要不停向王本固施压,要求审判王直,那厮必然承受不住,动起将王直押送进京,甩开这个烫手山芋,把功劳落袋为安的心思。”说着淡淡一笑道:“然后再跟毛海峰透露点风声,他自然可以在半路上把人救走……让他到山东地面再动手,这样自始至终,我们没有插手,也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留不下任何证据,谁能奈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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