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226节

赵贞吉的卫士想拦住他,却被巡抚衙门的亲兵抽刀夹住,恶狠狠恐吓道:“不许动!”在外围警戒的钦差卫队听见叫声,知道是这里出事了,手执火铳硬弩冲了进来,瞄准巡抚衙门的人,也大喊道:“不许动!”

望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明晃晃的弩箭,胡宗宪冷笑一声,轻轻地对他带来的亲兵们道:“脱掉上衣。”

他的亲兵们二话没说,‘唰’地一声将罩甲和里面的小褂一并扯开,露出了赤裸的上身。

只听场中一阵阵倒吸冷气之声,只见那一具具肌肉结实的雄躯上,都赫然刻着累累伤疤,有枪伤、剑伤、刀伤、箭伤,还有些伤是被火烧的。

胡宗宪指着他们对那些钦差卫兵淡淡道:“我选择亲兵有个条件,是至少经过九场大战,身上至少负伤九次,而且不能算上背部的伤痕。他们都是在与倭寇作战中,达到了本官的要求……哦不,绝大多数是远远超过了。”说着侧侧身子道:“与倭寇浴血奋战没有让他们死掉,现在就让诸位来完成倭寇们都没做到的事情吧!”

群情登时一边倒,百姓们愤怒道:“快放下,你们有什么资格朝他们举枪?”

钦差卫士们不敢直视那些刺目的伤痕,纷纷将枪口箭尖指向地下,心下已经打好注意,就算是抗命,也决不能动这个武。他们还偷偷瞥向部堂大人,只见赵贞吉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许了胡宗宪的要求……那些挡在胡同里的卫兵纷纷走出来,将进去的路让开。

众人便眼睁睁看着胡宗宪带人走进去。

进去不久,便听胡宗宪一声凄厉的吼叫,吓得外面的人们浑身一哆嗦。不一会儿,就见胡中丞目眦欲裂的出来,双目喷火的怒吼道:“赵贞吉,你凭什么如此虐待我浙江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便见胡宗宪的亲兵们,将一个个浑身散发着臭气,连道都走不动的官员架出来。

得遭受什么样的酷刑,才会搞得这些大老爷们大小便失禁啊。百姓们彻底愤怒了,他们逼近到赵贞吉的四周,怒目而视着这个残暴的恶棍,不知谁第一个带头,便一起告喊道:“滚出浙江去!”

卫士们拼命将人群隔在外面,却被愤怒的人群冲击的摇摇欲坠,卫队长焦急道:“大人,我们必须离开这了。”

赵贞吉却不为所动,神色如常的望着胡宗宪道:“事情没有搞清楚前,请不要含血喷人,本官以祖先名誉起誓,一不曾对他们动刑,二不曾虐待于他们,至于为何搞成这个样子,我建议由我们两方联合调查,待真相水落石出,再追究谁对谁错不迟。”不愧是久经宦海,就是会说啊,一番话便将百姓的愤怒减轻了不少。

可胡宗宪不高兴了,他想不到这家伙真如毛孔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如此难搞,便黑着脸道:“这件事肯定是要大力调查,但现在本官顾不上,快让你的人闪开,我要带属下回去治疗。”

赵贞吉道:“把大夫请来也是一样的。”

“在这种鬼地方?”胡宗宪又愤怒了:“我告诉你,他们虽然不是上阵厮杀的将士,但为了保障前线的后勤,是出了全力的,都是大大的功臣!岂能像你这般随意蹂躏,视若仇寇?”说着朝北方拱下手道:“本官少不了要参你一本虐待功臣,刑讯逼供,等着吧!”

便带着解救出来的属官,气汹汹的离开了。

望着离去的一干人等,赵贞吉发现自己完全处于被动局面了,不仅预备问话的官员被救走,还在道义上处于大大的下风。他敢打赌,从现在开始,无论自己提出什么要求,胡宗宪都会拿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坚决不会配合自己。反正在给皇帝的奏折上分出胜负之前,自己是别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了。

赵贞吉不由暗叹道:‘胡宗宪这混不吝的一手,却轻易化解了自己的危局,还顺便把我泼污了,可见此人不仅心术不正,还着实难以对付。’但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座右铭,敌人越强大,便越能激起赵贞吉的战斗意志,在他的世界里,要么是彻底胜利、要么是彻底失败,却从来不存在‘妥协’的概念……况且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一群神通广大的朋友,随时可能提供对手的致命弱点。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将这个案子查下去,坚持下去,就有办法。

‘好吧,既然这条路暂时走不通,那我换一条,早晚会殊途同归的。’在寒风中站了半个时辰,赵贞吉打定了主意,便吩咐王用汲道:“润莲,麻烦你……再回苏州一趟,请曹中丞将那几个俘虏移交过来,我要细细审问一番。”

王用汲虽然很不习惯赵部堂如此客气,但听他说终于要审倭寇了,还是大大的松口气,心说:‘早就该回到正轨上来了,总是在胡中丞身上做文章算怎么回事?’便肃然领命去了。

第二八三章 劫杀

生怕路上出什么岔子,赵贞吉又命自己的卫队长,跟着王用汲一起出发。两人率领一百刀斧手,日夜兼程,四日后到了苏州,将钦差大人的手令交给苏松巡抚曹邦辅。曹巡抚早恨不得甩掉大牢里的那三个祸根了,哪有推脱之理?

为了保险起见,曹巡抚还又派了一百兵丁跟随保护,一行共二百余人,押解那三名伤势大好的倭寇,踏上了返程。

回去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只为那三个倭寇太磨人,一会儿闹肚子疼,一会儿又说口渴,一会儿又说身上的链子太紧,勒到刚愈合的伤口了。

那卫队长脾气不大好,自然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部堂大人和曹中丞特别叮嘱,这三人不是普通人犯,一路之上务必好好照顾,活蹦乱跳的送到杭州!

这样一连走了三天,结果才过吴江,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到,可卫队长给气坏了,非要让他们抓紧赶路,三个倭寇却死猪不怕开水烫,根本不给他面子。

卫队长拿起棍子就要打,王用汲赶紧拦住,不断温言安慰,这才让他没有发作起来。到中午打尖的时候,因为怕中了算计,众人便坐在路边吃干粮,啃咸菜,望着大道上不时有成群结队的行人,每人背着布口袋,从北面吴江往南,行色匆匆兴冲冲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王用汲奇怪道:“怎么只见往南不见往北的,而且每人都携着一个破布袋,不知作何用处?”

“问问不就知道了。”卫队长还是很尊重王大人的,便拍拍屁股起来,拦住个行人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那人本不想理他,但见他一身军官装束,怕触怒了会挨打,只好道:“今儿东山的马大善人,在青云观施舍白米,每人一升,一共二百石,舍完为止。”说着挣脱出来道:“军爷往前走过去就看到了!青云观前好热闹,把大路都塞断了!”便匆匆往前走去。

卫队长回来时,便见王用汲忧形于色,竟是食不下咽的光景,不免诧异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我看,”王用汲压低了声音道:“今天还是宿在这里吧!”

卫队长越发不解,睁大了眼追问道:“为何?”

“没听那人说,大路都塞断了,走不过去。”王用汲忧虑道。

卫队长笑道:“我不会叫他们让路吗?”

“不是这话!”王用汲摇头道:“这一带民风强悍,惯于无事生非,万一发生误会,起了冲突,会吃大亏。”

“大人多虑了,他们领他们的米,我们走我们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会发生什么误会?”卫队长不以为意的笑道:“咱们二百多官军,却不是摆设!”说着觉得这话有些过,赶紧抱歉道:“我这嘴太臭,大人您别在意,可咱们已经延误归期了,要是再拖延下去,坏了部堂大人的钦差,那责任可是担待不起的……最多,我让大伙都小心些才是。”

王用汲性子本就有些优柔,闻言又被说动道:“好吧,万事小心。”

“您就放心吧。”卫队长大咧咧的笑道,便催促队伍启程。

又行了不到一刻钟,两人便可从马上遥遥望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影,足有数千人之多,由那青云观向西延伸,遮断了南北向的官道。

卫队长吩咐手下一名得力百户,带几名士兵去清楚一条道来。那百户得令便率四五名骑兵急步而去。

王用汲和卫队长一直在马上遥望,只见那百户接近人丛时,将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大幅摇动,口中还大喊着:“回避,回避!”又突然拍马窜了出去,人群纷纷躲让,果然便冲出一条道来。

冲到南面后,他又拨转马头,率众奔回来,以免刚刚重开的道路合上,这样来回奔驰,到第三趟时,大队已经到了。

原先从西往东的人群便被拦腰截断,而且爱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他们甚至一时忘了领米,纷纷驻足观看缓缓行过来的队伍,以及队伍中那三个显眼的倭寇。

于是人群变成了夹道的两堵人墙,而且因为是这样全神贯注,所以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拥挤,秩序竟然很好。

看到两边围观的群众,卫队长得意极了,对王用汲笑道:“大人,末将没有骗您吧?”王用汲点点头,小声道:“快速通过为妙。”

卫队长在队伍中间顾盼自豪,随后是两行兵,个个手扶腰刀,挺胸凸肚,十分神气。相形之下,被绑在马车上的三个倭寇,鼻青脸肿,手戴铜铐,显得十分落魄。

转眼队伍走到一半,即是那三个倭寇走到人群中间时,突然有人大喊道:“糟了,要领不到米了!”

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人群一齐受惊,不由自主地同时踮起脚望向青云观——只见那两扇朱色的大门,正在缓缓合拢,果然是要停止放米了!

“快,快!”又有人大喊:“大家上啊,不准他们关门!”

人们出城这么远,就是为了这点米,闻言秩序大乱,便蜂拥上前,要阻止那青云观关门……大多数人都站在路西边,往东一跑,便冲断了官兵的押送队伍。

见队伍被冲散,王用汲大惊失色,高声道:“请让一让,让一让。”话没说完,便被人惊了马,从翻腾的马背上掉下来,又被马镫拖着往外十好几丈才停下。

那卫队长则挥舞着马鞭,抽打着四面八方口中厉声大吼:“滚开,否则杀无赦!”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事实上也无法听他的话,因为在汹涌的人潮中,每个人都身不由主,唯有随波逐流,听任挤到哪里算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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