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215节

李默先是一愣,旋即为不可察的点下头,表示同意。东南总督杨宜是他信誓旦旦举荐的人选,不说同气连枝,却也是一损俱损的。

两人便转身往外走去,徐阶默默跟在后面,他的身后是窃窃私语的李本张治二位阁员。在前后两对人的比照下,身材本就瘦小的徐阶,显得特别孤单,也特别不起眼……其实自从张经事件之后,他便不再随便议论朝政,且再也不反对严嵩的任何决定,变得如李本、张治一般,可严嵩似乎并不领情,对他仍十分冷淡。这让原本就话不多的徐阁老,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仿佛准备任命等退休了。

内阁成员和吏部尚书回到了西苑,继续在玉熙宫外长跪,一直到晚上掌灯,黄锦才出来道:“严阁老,徐阁老,还有李部堂,陛下让你们进去。”见三人颤巍巍进去,李本张治小声问道:“公公,那我们俩呢?”

黄锦笑呵呵道:“这个陛下没说,杂家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再等等,说不定待会就有谕旨下来。”说完便转身进了殿门,胖脸上显出一丝挪揄,心说:‘活该,谁让你们整天装聋作哑当摆设的?’

黄锦进去时,便听到皇帝在训话,赶紧跪下听道:“仅仅二百名倭寇,历时三十余日,横行数千里,视数万官军于无物,劫掠两省九州县,甚至攻击我大明的南都,就算朕这个大明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何其壮哉的举动啊!’”说着重重一捶他的紫金钵,发出‘嗡’的一声闷响,让人听了心悸胆颤,三位老臣知道皇帝要骂娘了,赶紧低下头,省的被吐沫星子砸着。

果然听皇帝愤怒道:“再看我们呢?十数万大军屯于东南,却奈何不了这么点倭寇,以至于一御史、一县丞、二指挥、二把总,连同他们麾下千余名将士,成了倭寇的刀下亡魂。这就是朕耗资千万养的大明精兵,朕还敢指望他们保家卫国吗?”

三位重臣赶紧磕头请罪,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错,陛下您可别气坏了身子啊。

生了一天气,嘉靖已经没那么激动了,不耐烦的甩甩道袍的袖子道:“依着气,早让你们气死八遍了,说吧,这事怎么处理。”

“严查!”严嵩苍声道。

“严惩不贷!”李默也道。

“怎么个查法,查什么?”嘉靖冷声问道。

“查是谁的责任,谁的责任便追究谁,绝不姑息!”李默咬牙切齿道。

“首辅的意思呢?”

“老臣也是这个意思。”严嵩缓缓道:“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抗倭永无希望。”

嘉靖面色稍霁道:“首辅这话说对了,朕敢打赌,这次绝不是个孤立事件,肯定背后另有蝇营狗苟。”说到这,他便想起了朱纨,心中没来由的一痛……那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竟然相信了一帮闽党的挑唆,将最忠心执行自己意图的股肱之臣害死,致使东南局势这才无法收拾。聪明人不能被同一个人踢两次屁股,所以这次嘉靖没有立刻下令抓这个、抓那个,而是下定决心,要彻查此事,待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抖搂出来,再抓再杀也不迟。

“派谁去查?”这才是今天问题的关键,也关系着追踪的调查结果。

严嵩推荐刑部右侍郎王学益,作为钦差大臣南下查案,李默也不示弱,举荐自己麾下的两员御史同去。

皇帝瞥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徐阶道:“华亭怎么看?”

徐阶诚惶诚恐道:“微臣没有意见,只是请陛下早做定夺,好让钦差启程,早日抵达浙江,将事情查清楚。”

嘉靖的眉头微不可察皱一下,他实在不愿看到自己寄予厚望的次辅如此窝囊,但旋即便被徐阶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占据了注意力……从北京到杭州,正常要走一个月,如果再摆开仪仗,地方上迎接欢送,腊月里能到江南就不错了,那岂不黄花菜都凉了?

于是否决了从北京派官的建议,决定从南京找一员德高望重、忠诚耿直的官员,来完成这个使命,闭目寻思半晌,幽幽问道:“如果让你们评论南京的官员,会第一个想到谁?”

“南京兵部尚书赵贞吉。”虽然不知皇帝的意思,李默实话实说道。

“赵孟静。”徐阶轻声道,赵贞吉字孟静。

“回皇上,是赵贞吉。”严嵩年事已高,对于‘流放’南京的大员,他已经记不大清了,只有‘赵贞吉’这个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名字,被严阁老时刻牢记在心。

“很好,就派赵贞吉为钦差大臣,彻查此案,”嘉靖帝狭长双目中精光闪烁道:“另外让苏松巡按与浙江巡按协查。”

第二七一章 三钦差

谢绝了胡宗宪的留宿,沈默也没有回西溪别墅去,而是住到了人马喧腾的驿馆中。

此时驿馆已是客满,好在驿丞与他是旧识,又仰慕解元公的大名,央着他给题了个匾额,便将住在上房的商人撵走,腾空出来给他住……彼时驿站的住客中,一般只有七成是真正的官员,其余的则是拿着上面的条子,或者干脆向驿丞行贿,住进来的商旅,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驿馆中呆了整整三天,沈默的报告还是没写出来,这倒不是他文思枯竭之类,而是经过反复斟酌,他觉着还是再等等,看看朝廷下一步的变化再说。

是的,他确实答应了胡宗宪,要上奏皇帝帮其说话,但沈默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所谓‘倭寇犯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其背后也许隐藏盘根错节的干系,对于一个快要完婚的新郎官来说,他绝不希望在这时候纠缠进去,能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

但令人无奈的是,有时候不是你找麻烦,而是麻烦找你。仅仅又过了一天,圣旨到了,命他协助钦差大臣彻查此次事件的始末,这下是彻底休想置身于外了。

将写了一半的报告扔进火盆,沈默叹息一声,对沈安吩咐道:“你回绍兴跟家里说,婚礼延期吧……”

再过一日,沈默正在屋里读书,便听外面有喧哗声,隐隐好像有‘钦差’之类的字眼,他心中一动,命铁柱出去观看,才知道是苏松巡按到了。

沈默便搁下书,吩咐道:“更衣,去拜会一下未来的同事。”

他这边刚刚着履正冠,就听到亲兵进来,呈上拜帖道:“大人,苏松巡按王大人前来拜会。”

沈默赶紧道:“快快有请……哦不,还是我亲迎吧。”便匆匆出去,在小院里见到一位二三十岁,面色白净、蓄着乌黑短须,相貌十分儒雅的官员。

“在下苏松巡按王用汲,见过解元郎。”见沈默出迎,那官员笑吟吟的拱手道,声音柔和而干净。

沈默赶紧还礼道:“久仰润莲兄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实在是幸会幸会。”

王用汲字润莲,闻言微笑道:“解元郎过誉了,区区不过一介小吏,哪来的大名?”

温润如玉的君子总是讨人喜欢,沈默也不能免俗,不由对其心生亲近之情,连忙将他让进屋去、请其上座,王用汲固辞不肯,两人只好东西昭穆而坐,沈默吩咐上茶,对王用汲道:“润莲兄一路辛苦,来的好早啊。”

王用汲温和笑道:“解元郎不是来的更早吗?”

沈默摇头笑道:“润莲兄还是叫我拙言吧,最近听着解元两个字就犯晕。”

王用汲颔首道:“拙言兄,我是前天接到圣旨,生怕落在赵部堂后面,这才抓紧时间赶过来的。”说着呵呵一笑道:“据说老先生是个急脾气。”

沈默笑道:“好像有所传闻。”这时候铁柱奉茶,王用汲接过茶盏,轻啜一口道:“这次的差事,拙言兄怎么看?”

沈默也喝口茶,微笑道:“我阴差阳错当上了这个浙江巡按,但实在太过年轻幼稚,早已打定主意,紧跟赵部堂和润莲兄的步伐,你们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王用汲苦笑道:“拙言兄太谦虚了,不过也真真道出了我辈的心声。”说着叹口气道:“不瞒你说,我是跟着俞总戎进剿过那股倭寇的……”

沈默面色一紧,沉声问道:“抓到活口没有?”

“捉到了。”王用汲压低声音道:“一个剃着倭人发式,穿着倭人服装的汉人,被火铳所伤,昏迷了过去,等兵士们取首级的时候,才发现他没死。”

“人现在在哪?”沈默直起身子问道。

“已经被曹巡抚收押了。”王用汲轻声道:“但当时我检查过他的全身。”

“怎样?”

“双手虎口有老茧,脚掌狭窄,脚趾并拢,且面容身上都没有海风吹出的那种水锈。”王用汲轻言细语道:“据此判断,我觉着他是个陆上的高手,应该不是在海上讨生活的。”

“嗯,浙江胡中丞也说过,有岸上的向导与他们勾结。”沈默点头道:“其余的倭寇呢?”

“还逮到两个倭人,不过伤势很重,恐怕救不过来了。”王用汲印象深刻道:“这是一群亡命之徒,除非伤重昏迷,不然就会继续作战,直到最后也没人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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