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407节

“他的拿手绝招,就是募人告密,揭发富户家藏违禁之物……这年代,就是小老百姓也不那么规矩,何况有钱人家?从这方面一抓一个准。”陈官人面色黯淡道:“凡被告之人,先用铁锁木枷牵着他们游历街市,继而将他们投于水牢中,昼夜浸泡,断绝饮食,再令皂役小卒羞辱殴打,使其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得不倾家鬻产,跪献乞命。到了后来,一般的殷实之家,立见倾荡丧身,哪怕是富豪大户也人心汹惧,只得远避外乡。”

“天哪,正德之祸果然重现了……”侯掌柜面色惨白道:“那些官员大臣,怎么就不管管呢?”

“怎么不管?”陈官人挺着脖颈道:“南直刘按台命其收敛,程守训即答以‘你我都是奉出使,谁也不能管谁’,刘按台竟也无言以答。程还多次对外宣称:‘我天子门生,奉有密旨,部院不得考察,科道不得纠劾。’这话被御史告了御状,皇帝闻听后,却未作任何处断,显然是默认了。此后南京九卿、两京科道交章上疏,皇上依旧一概不听,程守训在徽州安然如故。”

“皇上为何如此是非不明?难道就因为他不时地给宫里送进金银珠宝?”马六爷闻言分愤慨道。

“这是一方面,关键是皇上要表明,对太监倚重的态度。”陈官人叹口气道。

沈默正在听他们说话,突然门帘掀开,马原面色煞白的进来,凑近了道:“老板,街上兵荒马乱的,好像是冲着咱们这儿来的!”

一旁正在擦桌子的铁山闻言,把抹布一丢,抗麻袋似的背起沈默,就往后门冲去。三娘子和马原紧跟在后面……茶客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四个人就不见了踪影。

“这是干什么呀?”人们面面相觑。

有几个茶客好象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侯掌柜道:“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刚泡的茶,还没掉色呢。”马六爷还没明白过来。

这时候,棉帘被狠狠的扯下,一干劲装凶汉闯了进来。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从洞开的殿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小小的茶楼被踏得地动山摇。茶客们惊慌得站起来,想要从后门逃跑。

“统统不许动!”凶汉们手里有刀还有枪,打着明晃晃的火把,将所有出口都堵住。

“几位兄弟,我是知府衙门的陈经办,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陈官人强自镇定道。

“东厂办事!”番子头目冷冷丢下一句。身边一个便服的男子,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目光直盯着陈官人他们这一桌。

“刚才是你们口出狂言,诽谤皇上来着?”那头目盯着陈官人几个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陈官人几个矢口否认道:“我们哥几个天天在这儿喝茶。在座诸位知道:我们都是地道的老好人!”

“是谁说皇上是个笑话来着?是谁说皇上糊弄人来着。”那头目阴测测道:“要是不说的话,就统统抓走!”说着瞪一眼侯掌柜道:“是不是你说的?”吓得侯掌柜筛糠似的打摆子,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全抓起来!”那头目不耐烦的一挥手道:“回去慢慢炮制!”番子们便举着帘子便要上前拿人,陈官人惊慌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拿我!”

“原来才是个小小的经办,充什么大壳王八?”那便衣男子骂道:“今儿个听你那些见识,还以为你就是上海知府呢!”

陈官人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方才在角落喝茶的茶客,却也不敢多言,只是小意道:“那都是从邸报上看来的,我个小小的经办,知道个什么……”

“你个脓包!”便衣男子出去的早,没听到陈官人后来的大放厥词,因此啐一口,没再发作:“带走!”

“慢着,”只听马六爷面色苍白道:“我糊涂,方才的那些混账话,都是我说的,跟他们没关系。”

“六爷……”其余三人激动的望着马六爷。

“现在承认,晚了!”番子头目嘿然一笑道:“四个好朋友到牢里继续唠嗑吧!”

番子押着四人走到店门口,被马原拦住了:“小的是这家店的老板,诸位差爷辛苦了,进去坐坐喝杯茶吧。”

“喝你个球,淡出鸟来!”番子一口啐到他身上。

“既然是老板,一起带走!”番子头目却不放过这个敲诈勒索的机会。

“啊,差爷饶命,小的可没干什么啊。”马原说着,将手里一摞银票奉上道。

“他们在店里妖言惑众,你没有阻止……”番子头目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声音变缓和下来道:“怎么也得去作个笔录吧?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待这队番子押着五人走掉了,茶客们才敢出门眺望:“这是怎么了?往常说过分十倍的话,也没见有人来抓啊。”

“噤声吧,兄弟。”旁人拍拍他的肩膀:“此一时彼一时啦。”人们便惊魂未定的散掉了。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中)

- 七天前,北京、紫禁城,东暖阁!

“真是岂有此理!”万历皇帝比两年前更加消瘦了,面孔现出纵欲过度的青黑色,眼袋也很重,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跟三十多似的。他将桌上的书籍全都扫到地上,怒喝道:“东南这帮家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太监们瑟瑟跪在地上,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去把内阁的人找来,朕要杀人了!”盛怒中的万历站起身啦,把挂在身后的龙渊剑摘了下来。

接到传唤,内阁成员立即赶到了乾清宫。

太监已经把东暖阁收拾出原样,万历皇帝踞坐在龙椅上,腰间悬着那口帝王之剑。

以诸大绶为首,跪在御阶下的大臣们,脸上都现出不安的神情。

万历没有刚才的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声音冷得瘆人道:“诸位阁老都学富五车,应该是无书不读吧。”

“回禀陛下,学海无涯,”按例,该由诸大绶回话,他轻声道:“谁也不敢说无书不读。”

“不愧是号称泥鳅阁老的诸首辅,真是滑不留手啊……”万历虽然与内阁矛盾很深,但至少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从没像这次这样毫不留情:“我要是继续问,你肯定会说没读过。那就在这里开开眼,也念给诸位阁老听听。”

太监便端着托盘到了诸大绶面前,诸大绶看一眼书的封面,脸上的不安变成了惊惧。只见五个隶书的大字曰,《明夷待访录》。

“念第一篇。”万历冷冷地下令道。

“是……”诸大绶暗叹一声,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本书,展开第一页,开始缓缓念道: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念到这儿,他的声音渐小。

“继续!”万历冷冷道。

“皇上,如此悖逆之言,臣不忍猝读,更不敢念出来。”申时行答道。

“这才哪到哪?”万历冷笑道:“接着往下读,好戏在后头呢。”

“臣不敢。”

“不敢,你还有不敢的事儿?”万历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道:“念,不要给琼林社的英雄好汉丢脸!”

豆大的汗珠滴下来,诸大绶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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