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86节

“只能如此了。”申时行长长叹息一声,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出身,缓缓点头道:“明天我就进宫……”

第二天,申时行递牌子求见,皇帝果然允许他觐见,君臣一番密谈之后,也不知他向皇帝许诺了什么,竟真让万历改变主意,驳回了王崇古的请求,命按旧例考察给事中。

被申时行坏了好事,王崇古自然大发雷霆,然而申时行深得沈默的真传,唾面自干只是小意思,何况王崇古也没法真把他怎么样。

终于有了反击的阵地,内阁便不慌了,沉下心来和王崇古角力。正月二十六,京察正式开始,然后……双方发现,唱主角的既不是王崇古,也不是内阁,而是那位沉寂多年的海笔架……海瑞今年六十七岁,却依然眼明耳亮,精神矍铄,战斗力自然不减当年。这些年之所以听不到他的声音,那是因为只要他在都察院一坐,号称无法根治的贪赃枉法、玩忽职守便消失无踪。手下的御史们一个个变成了油盐不进,发条上紧的廉政机器,瞪大眼睛扫视朝廷的每一处角落,誓要把一切不法之徒揪出来……就为了能做出成绩,早日外调,脱离苦海。

有海阎王在都察院一天,朝廷的官员就向头上悬着明晃晃的宝剑一下,片刻不敢胡来。这种非人的日子,自然让官员们对他怨念深重,没法从生活作风上攻击海瑞,便把都察院的问题都算在他头上。只要出了一点错,便群起而攻之。然而在沈默无条件的支持下,海瑞一直八风不动,在都察院震慑着天下宵小。

人们都说,万历新政期间政治清明,海瑞和他的都察院,有一大半的功劳。然而海瑞并不满足,在退休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主持一次京察!因为都察院只能纠举不法,对于没有犯错的官员,是无能为力的。然而不犯错的官员就是好的么?显然不是,那些尸位素餐、得过且过之辈,对朝廷的危害,不亚于贪赃枉法之徒。所以海瑞寄希望于这次京察,将那些混日子的家伙都赶出朝堂去,给积极上进者清出道路。

合衙办公的第一天,王崇古说,访单都收上来了,咱们边看边议吧。海瑞却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道:“这是都察院五年来,对在京官员操行、政绩的记录,参照这个,才更有说服力。”

“这么点儿字?”王崇古一阵阵头晕,抱着一丝侥幸道。

“这是索引,”海瑞道:“王部堂打算先看哪个衙门的?我让人用车拉过来。”

“……”王崇古提刀砍了他的心都有了。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下)

- 有一种力量叫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尤其是这种力量掌握在海瑞的手中时,一切阴谋鬼蜮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王崇古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盘外招上,却忽视了盘内,面对海瑞有理有据的考察意见,他根本无从反驳,最终拿出一份二百零七人的罢黜、外调名单,五品以下官员中老疾者三十人、贪酷者十人、罢软者六人、不谨者九十人、浮躁者三十九人、才力不及者三十二人,其中科道中给事中浮躁二人,才力不及者二人,御史浮躁者三人,才力不及者三人,不谨一人……其中有沈党,有晋党,也有两党之外者。

虽然榜上沈党人数要多于晋党两倍,但王崇古一点都不满意,因为他最看重的六科廊,只有四人被拿下,其中有沈党背景的只有两人,还有一个是他的门下。花了修长城的牛劲儿,才围了个猪圈,让他怎能不心生郁闷?

更让他郁闷的是南察。两京京察按例是分开同时进行的,南察由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南京左都御史孙鑨主持,只察出五品以下官员老疾者十人、贪酷者二人、不谨者三十四人,罢软者三人、浮躁者十人、才力不及者十四人,只有北察的三分之一。沈党在东南的经营,令他只能望而兴叹。

然而当四品以上官员的京察结果出来时,王崇古破涕为笑、捧腹大笑,什么叫乱拳打死老师傅?攻守有度、招式绵密的沈党真是碰上克星了。

按例,四品以上高官上疏自陈不职,由皇帝决定去留,但一般都流于形式。倒不是皇帝不想就此立威,而是内阁会为大臣力争,没有他们出票,皇帝就批不了红。但这次万历万历皇帝给出的察疏,却是他们无从反驳的。

因为上面只有三个名字,分别是陆树声、魏学增和唐汝楫……陆树声得了个‘老疾’,魏学增得了个‘浮躁’,唐汝楫得了个‘不谨’。为别人争理直气壮,为自己争心虚气短,尤其是陆树声、魏学增这样的道德之士,登时就变成了扎嘴葫芦,当天便卷铺盖回家了。人家都走了,唐汝楫要是留下就太扎眼了,只好也郁闷的收拾收拾回去了。

很显然,万历是在对张四维事件进行报复,但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就太让人无法接受了。对于文官集团来说,他们最抗拒的就是皇帝越过官僚机构,直接决定大臣的去留,那样会使他们的游戏规则成为儿戏,大家争来争去,也都成了笑话。

于是剩下两位大学士,诸大绶和吕调阳也上书请辞,认为皇帝对现任内阁不满,所以大家该一起滚蛋。六部九卿亦纷纷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然而万历一概留中,只当他们是百犬吠声。

虽然六科不出所料的封还了察疏,然而三位阁老那么大干部,哪能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于是接连递交辞呈,这时万历皇帝尽显贱人本色,明明是他让别人颜面扫地,现在却又假惺惺的不接受。

要按唐汝楫的脾气,不接受就算了,俺再回来上班就是,估计能直接把万历气死。然而陆树声和魏学增太要面子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弄得他也没办法,接连上了六七道奏疏。最终万历才‘勉为其难’接受,还要在圣旨上说,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几位,没想到你们这么脆弱……三位阁老一去,再加上半隐退状态的张四维,内阁中只剩下诸大绶和吕调阳两个。按说万历对内阁专权疑虑重重,更不愿为阁臣挟持,是不急着补选的,然而诸大绶为浙江绍兴人,与沈默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但他素来低调中立,有古大臣之风,因此皇帝不认为他是威胁,不过也不可能将国事放心交付。至于吕调阳倒是老实木讷,从不跟领导发生冲突,是皇帝心仪的首辅人选,无奈其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实在难堪重任。所以在京察结束不久,万历便下诏增补阁臣。

晋党和沈党角逐的重点,立刻转移到谋求己方人选入阁上。王崇古故技重施,命言官以会推南京吏部尚书为教训,建议取消九卿会推的制度。‘九卿会推’就是廷推,就像京察分北察南察一样,廷推也分南推北推,南推与北推的程序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是,南京没有内阁,且推出的人选,需报经北京同意。当时南京吏部尚书会推的六人全部为在江南就职的官员,因此有‘吏部不过江’的笑谈。

晋党现在拿南方官员的无法无天说事儿,请求皇帝收回人事大权,其真实目的是希望由吏部来推荐入阁的人选,为晋党中人入阁创造条件。为了确保成功,王崇古亲自上阵,上疏力陈九卿会推的弊端,建议将会推之权交还吏部。

然而晋党没能靠这次京察,成功清洗科道的恶果显现出来,言官们群起而攻之,弹劾王崇古‘屡屡密揭擅权交通乱政’,‘借主威以洩怒’,‘狠毒放肆无人臣礼’,并拿出王崇古与三边旧部往来的书信为证,要求皇帝‘徵众正以亨阳德,屏邪佞以廓氛祲,肃军政以防不测’!

对于铺天盖地的弹劾,一开始王崇古并不在意,因为万历皇帝已经对危言耸听的弹章免疫了。但当他写给三边旧部的信件被捅出来,王崇古知道,这下要完蛋了。其实与昔日部下书信往来是很正常的,一般也没人会说什么,但你的书信一旦落到仇家手里,就完全可以陷你个‘廷臣结交边将’的罪名。

王崇古赶紧上书自辩,说只是一些人情往来,绝没有丝毫不轨之意。万历皇帝又不傻,当然知道言官们这时候炮制出这个罪名,是为了打击王崇古的气焰。但为了自己的江山考虑,他必须对王崇古作出处罚,以杜绝大臣与边将的交通。

起先万历只打算罚俸,并不接受王崇古的辞呈,但言官不肯罢休,继续弹劾王崇古欺君误国,身背弹章六十余疏应当免职,私通边将应当明正典刑!面对言官们的步步进逼,最终王崇古闭门不出,随后迁居到演象所之真武庙,将仆人全部遣散,表明去职的决心。

王崇古不再履职,吏部由申时行代掌,取消九卿会推没有了意义。三月,万历皇帝下诏命吏部仍会同九卿科道会推阁臣,两日后阁臣、九卿于东阁内投票得出孙铤、余有丁、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沈渊、陈恩育、王希烈、汪镗、王家屏的十人名单,随后召六科都给事中和御史入内传示会推名单。

会推十人中,汪镗、沈渊是老资格,希望能最后一搏,完成毕生的夙愿。孙铤、王希烈、陈恩育是中生代,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一榜三甲,许国也是这一榜的。王家屏最年轻,乃是隆庆二年进士。可谓老中青三代结合,看起来品种齐全,任君挑选。

然而剥除年资、经历的不同,回归这些的官员的本源,又会发现一个骇人的事实:

孙铤,浙江绍兴人;汪镗,浙江宁波人;余有丁,浙江宁波人;申时行,南直苏州人;王锡爵,南直苏州人;陈恩育,福建福州人。王希烈,江西人南昌人……只有山东的沈渊和山西的王家屏没有东南背景。

八比二,这也是广义上的东南帮,与晋党之间的实力对比。

会推的名单出来后,晋党不干了。因为名单是廷推投票得出,他们无法质疑,所以他们把希望放在最后一关——由皇帝十选五上。他们指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许国是同榜进士,孙铤、汪镗、余有丁又是同乡。如果让这些人同时入阁,加上原先就在内阁的诸大绶,一定会形成可怕的朋党!甚至有人在奏疏中,直截了当的给名单中的八人,冠以‘沈党’的头衔。

这番攻击正中了万历皇帝的痛处,最终圈定了陈恩育、王希烈、沈渊、王家屏、申时行的五人阁员名单。

四月,张四维、王崇古,在总共上了六十道辞呈后,相继获得了批准,两人黯然下野,为这场持续半年之久的激烈党争画下了句号。

战后盘点,东南帮损失了陆树声、魏学增、唐汝楫三大阁老,廷推入阁的人数也被皇帝压到最低,丧失了在内阁的压倒性优势。聊以自慰的是,依然保住了科道阵地,并且随后得到了王崇古空下的吏部尚书……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北调掌铨,至少短时间内,杜绝了再一次党争的可能性。应该算是个盈亏持平之局。

对于挑起这场大战的晋党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痛。他们原本企图借助万历皇帝的支持,趁东南帮群龙无首之际,对其完成超越。谁知东南帮早有准备,严阵以待,在皇帝完全拉偏架的情况下,表现出极高的斗争水准,最终以惨烈的兑子结束了这场斗争。可以说,这个局面是晋党最不愿看到的了,因为他们在朝堂的实力,远远不如东南雄厚,东南有充足的人才库,打得起消耗战。他们却因为教育基础的问题,人才比较单薄,杨博、葛守礼去后,就指望着王崇古和张四维挑大梁,新一辈的王家屏、杨俊民等人始终还是稚嫩了。两人全都折在这一场,对晋党的打击是致命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晋党是别想再出头了。

看起来唯一得利的,只有万历皇帝,他置身事外,在深宫中坐看大臣拼得你死我活,并且成功的杯葛了让他喘不过气的强势内阁……因为王希烈、陈恩育只能算是沈党的边缘人物,诸大绶、申时行又非强势之徒,所以东南失去了对内阁的绝对控制。虽然张四维走了,但还王家屏、吕调阳这样的保皇党,万历皇帝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被内阁当成耳旁风了。

但万历不会因此而知足,他已经对大臣彻底失望,知道哪怕是张四维这样的铁杆保皇党,都有他自己的打算,一旦让其掌握了大权,一样会限制皇权。还是得用自己人才放心——几位大学士履新当日,他的中旨便到了内阁,命令拣选内臣三千七百人应用,引起了朝野的轩然大波。

因为沈默一丁忧,万历便诏令司礼监,会同礼部招收内臣三千五百人,当时考虑到万历年间还未曾增加过宫人,礼部便题覆永不为例。谁知道刚过了半年,竟又要增加内监人数。礼科给事中李天植封还了中旨,疏请收回成命,散此党羽。万历不为所动,以报闻了之。

因为向来是内廷能插手外廷的事儿,外廷却管不了内廷。内监队伍扩大,内廷的权势便可扩张,他们当然愿意,也不怕礼部不帮着招人,天下等着当太监的人海了去了……您还别不信,后世一提太监宦官,好像是在骂人似的,但在有太监的年代,这些阉人们可是吃财政饭的,就算不是不是公务员,也算事业编。能混进太监队伍,至少这辈子衣食无忧了,而且要是混得好,混成个管事牌子,不仅吃香的喝辣的,连全家都跟着风光。要是老天帮忙,不小心混进司礼监、御马监、东厂之类的权力机关,那么恭喜了,就不只是出人头地那么简单了,能跟那些进士出身的官老爷分庭抗礼!

所以大批市井无赖、失业农民、游手好闲之徒,都将净身入宫视为出路,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三令五申,严禁民间自行阉割……而万历皇帝在杖毙了原司礼监掌印李全之后,将其同党张大受、周海、何忠等八人,贬为最低级的小火者,司香孝陵,把陪伴自己长大的客用、孙海等人扶上要职,从而清除了内廷对自己掣肘的势力,摆脱了以往那种言行受拘束、监督的窘况。内廷一意于承旨办事,无不合心顺意,万历也就把皇权的砝码完全偏向于内廷……

第九零三章 南风 (上)

- 为了不让内心被巨大的负罪感击垮,沈默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在处理完私人事务仅仅几天后,他便开始了对吕宋的调研。他不想看任何官方的数据,他只想自己去看去了解,华人在吕宋的生存状况如何,发展前景怎样。吕宋到底能不能并入王化,真正成为中华的一部分。因此他拒绝了沈京和郑若曾的陪同,只雇了几个土生土长的华人向导。要不是担心遭到土著的袭击,他甚至连卫队都不打算带。

南洋的冬天也很温暖,风一阵阵从车窗外扑面而来,一点也不觉得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葱葱的雨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和花草成片成片地从车旁向后退去,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几个月来压抑的心情,此时终于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片热土,之前虽然许多人听人讲述过这里,但只有亲自来到见到,才会体会到这里的神奇……车过之处,他发现星星点点的种植园之外,尽是依然处于原始状态下的大片大片的广袤土地,一望无际,好像永远也开发不完。而且哪怕是深冬季节,依旧郁郁葱葱,水丰土肥,令人垂涎欲滴。

为他做向导的陈老栓,是一个来吕宋四十多年的老移民,如今年纪大了,日子也好了,儿女们让他在家享清福,但老人家身板还硬朗着,静极思动,听说有内地来的大官人要找向导,便不顾家人反对报了名。沈默也特别需要这样经历过历史变迁,见识极为丰富的老人来提纲挈领,在简单交谈后,他便欣然拍板,就用这位老人家了。

见沈默注目于窗外的土地时,从福建贫瘠的山地出来的陈老栓,理解的笑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里肥沃的土地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实在想不明白这无边无际的肥沃土地,为什么就没有人去开垦去耕作呢?多可惜呀!

在国内时,农民们苦苦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还得不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且还有繁重的赋税,逼得人没有活路。而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啦?真的就那么贱,那么不值钱吗?是这里的农民不愿意去耕作,还是南洋的官府不让农民去开发?初到吕宋的陈老栓充满了疑惑……哦不,当时还不是老栓,人们都叫他陈大栓。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一刻,身为农民的陈大栓心情无比激动,简直不亚于读书人金榜题名时的兴奋!他以一个农民的纯朴和精明在心里想着,要是能够在这里开发,然后种上水稻,或者一些桑树、烟草之类的该有多好,用不了多少年,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地主大庄园主了。

回到家里,他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给了妻子,并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说他不打算再在码头讨生活了……他和他的家人,之所以能先于官方来到吕宋,是托了大航海时代的福。四十年前,从泉州到美洲的航线便已通航,巨大的海船从泉州出发,会行驶到吕宋的马尼拉港,作一番休整后,再进入令人绝望的美洲航线。

当时福建闹倭寇,官府为了募兵,大肆向富户加派,富户再转嫁,最终把陈大栓一家逼到了破产,眼看着家无恒产、妻儿待哺。他一狠心,把三间茅屋卖了二两银子,孝敬给走船的同乡,在海船的货仓中,得到了一处容身之地。他不愿再回忆海上的经历,因为他的小女儿死在途中,儿子也险些丢了命。

到了吕宋之后,陈大栓便在码头上给人抗包养活妻儿,但这种活又苦又累还挣不着钱,后来听说不少人靠种地发了财,成了大地主。他便也动了心,跑到城外一看,果然有成片的种植园存在,但更有大片大片的荒地无人耕种。回去就决定,不再给人扛包了,要带全家人到城外安营扎寨搞开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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