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64节

“这个主意不错。”万历动容道:“还有上策是什么?”

“他老家还有父亲健在,若能设法使其离世,因为有了张江陵的前车之鉴,他纵使有通天之能,也必须乖乖的回乡丁忧。”张四维道:“虽然他肯定接受张江陵的教训,把他父亲重点保护起来。但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只要我们耐下性子,隐藏好自己,总是等到机会的!”

“恩,别人守制三年,他就得守一辈子。”万历欢喜道:“此计甚妙,如果能成的话,他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朕出一口恶气!”说着当即拍板道:“孙海,这件大事就交给你了!”

一直在边上老实听着的孙海,闻言痛苦不堪道:“内厂还太嫩,就怕走漏风声,误了皇上的大事……”

“没用的东西……”万历一想也是,但他实在没有可相信的人了,只能看向张四维道:“先生有没有人选?”

“微臣这段时间,联络了一些侠义之士,他们都深恨那人欺凌君上,愿为皇上做任何事!”张四维显然成竹在胸,顿一下道:“只是这样一来,微臣肯定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的。”无论动机如何,暗杀官员无辜的亲人,实在是令人不耻。

“先生不必担心,区区腐儒偏见,岂能抹杀您的社稷之功?”万历会意道:“再说,他去之后,你就是朕的首辅了,这也是你分内应当的!”

张四维就等皇帝这句话。他虽然位列次辅,但时刻都没忘了,远在千里江陵,还有一位皇帝从小依赖的张师傅,总不能自己忙活半天,担这么大风险,却给张居正做了嫁衣吧?

“臣多谢皇上恩典,微臣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张四维一脸激动道。

于是君臣定计,由张四维招募死士,严格训练之后,一部分潜伏到沈默的家乡绍兴,伺机杀害他的父亲沈贺沈老爷。一部分继续训练,以备上策失败之用。

将命令下给张四维,万历感觉肩上负担一轻,也着实放松了半年。但半年过后,还是始终不见动静,他每次见到张四维,都忍不住要用各种方式询问,但每次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张四维告诉皇帝,虽然已经意料到沈默会对他爹采取保护措施,却没想到安保措施会那样强大。以至于沈贺无论走到哪里,总会处在水准极高的明暗保护之中,让人根本没有下手机会。然后张四维总会安慰皇帝不要着急,说一定会等到机会的。

万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相信他,那就等吧……谁知一等又是一年半,千里之外的沈贺依然活蹦乱跳,而张四维的人,连一次尝试都没做过。就算再有耐性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觉着没有指望了。这让万历真得消沉下去,直到两个多月前,听到戏子们唱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皇帝终于不能再忍下去了,他命令张四维,要么赶紧杀掉沈贺,要么施行当初所定的中策!

张四维性情之坚韧大异常人,他没有迫于皇帝的压力,命令潜伏在绍兴的人强行动手。因为他知道,机会只能有一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沈贺身边的护卫,已经有了松懈的迹象,他本人更是频频外出,这大大增加了出现机会的可能性。

不过见皇帝如此坚决,张四维也觉着不妨双管齐下。在这等待的近两年时间,他已经不知推敲过多少遍,因此一旦决定,马上就拿出了方案,利用端午节与陈太后诞辰重合的机会,一举鸩杀沈某人!于是把配置好的鸩酒送到了孙海手中,一切都等着端午节的到来。万历便会在宴席上赐酒给沈默……但是通过这两年的仔细观察,万历早发现沈默出奇的谨慎,平时喝的水、吃的饭,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提供的。而进宫面圣时滴水不沾,更不要说喝酒了。所以到时候就算是自己所赐,就算是端午节必喝的雄黄酒,他要是坚持不喝,自己该怎么办?

而且从定计到现在已经好多天了,万一走漏风声怎么办?

思来想去,皇帝决定在发动前夜,临时改变计划,连张四维也不告诉!他只是对张四维说,今夜想见见为自己去死的勇士,并且就细节沟通一下。

张四维觉着也是个理,便对孙海说,皇上只需要在某处等着,那人自己就会找到你。万历觉着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没有点真本事的话,又怎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有上楼声,然后是贴身太监客用小声禀报道:“皇上,那人来了。”

见那人真的到了,万历不由心神一紧,暗怪自己鲁莽……为掩人耳目,他只带了几个随从,万一这个连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高手,对自己起了歹意,岂不是要冤死?

第八九四章 雄黄酒(下)

京师谚曰,善正月,恶五月。从先秦起,五月就被当成一年中的恶月,五月初五被认为是恶月中的恶日,相传这一日奸佞当道、五毒并出,多禁多忌,君子避之不及,故而自古就有‘五月五日蓄兰沐浴以驱邪’的说法。还要在此日插菖蒲、艾叶以驱鬼,熏苍术、白芷,喝雄黄酒以避疫,甚至连‘端五’都要避讳为‘端午’,以求能平安度过这一不祥之日。

天家人金贵,自然比百姓还要讲究。从天不亮,太监们便开始用药草熏蒸各处宫室,皇宫中便弥漫着的艾草味道。清早起来,在宫人的服侍下入兰汤沐浴,然后穿起蓝棉纱袍、红青棉纱绣二色金龙褂。再拴上龙舟大小荷包、五毒小荷包,最后在皇冠上簪一片新鲜的艾草尖。皇后也是如此沐浴打扮,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簪了辟邪的五毒簪。

夫妻二人相携来到慈庆宫。往常逢年过节,皇帝夫妻都是先去慈宁宫的,但今天又逢当今皇帝的嫡母,仁圣皇太后的寿辰,连皇帝的生母慈圣皇太后也会先过去行礼。

慈庆宫中透着浓浓的节庆气氛,宫内的陈设都是皇后昨日亲自指挥摆下的……墙壁上挂的是龙凤呈祥缂丝挂屏,桌上摆着大青葫芦音乐座钟,景泰蓝瓶内插五福五瑞花,今日所用的熏香也是菖蒲根、茎为原料制成的,既体现着端午节的讲究,又透着圣母寿辰的喜庆。

慈圣李太后果然已经先到一步,正在和陈太后说话,皇帝夫妻一同向二位母亲行礼,又恭祝陈太后圣寿无疆。陈太后却意兴阑珊道:“哀家打小不过生日,这两年倒要皇上费心了。”古代民间迷信,有‘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的说法。所以这天出生的男女,家里人从来不给过生日的,陈太后也是如此。然而从去年开始,万历皇帝便执意为她做寿。

“母后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天下人已经不信这个说法了,您道是为什么?”万历十分乖巧道:“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天出生的人都当上太后了,全恨不得自己的闺女也今儿个出生,好沾沾您的福气呢!”

陈太后果然被哄笑了,欣慰的对李太后道:“妹妹,能有这样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瞧姐姐这话说得,”这二年,因为万历日复一日的消沉,且不再像从前那么听话,母子之间的关系有些僵。倒要陈太后这个‘外人’来居中说和,这让李太后倍加心酸,还得强颜欢笑道:“皇帝不也是你的儿子么?”

“呵呵,那是自然……”陈太后见万历有些坐卧不安,笑道:“你要是想耳根清净,就赶紧让我们抱上孙子,自然就没工夫理会你了。”

这下又轮到王皇后坐卧不安了,大婚已经两年,她的肚子却还没有动静,自然压力山大……一家人说了几句话,宫人便请移驾用膳。今天一天,宫里的主食都是各式各样的粽子,膳桌上的粽子堆成一座小山,因此也叫‘粽席’。万历皇帝小时候,最喜欢看粽山,吃粽子。但今天,他却只吃了一个小小的一个,便停了箸。

“怎么,今年的粽子不好吃么?”陈太后奇怪道;“记得往年,皇上都能吃八九个的。”

“可能是今儿个有些不舒服。”万历按着胸口道:“闷,好像是着凉了。”

“那快回去叫御医看看吧。”陈太后着急道。

“不妨,还是陪二位母亲看过赛龙舟再回去吧。”万历表示要强撑下去。

陈太后哪能答应,说什么也要把他撵回,还让皇后跟着去好好照顾。

万历这才一脸歉疚的站起来,道:“那儿臣先行告退了。”又朝李太后行过礼,便抽身离去了。

待皇帝一走,李太后才说话道:“皇上方才是骗你的,他哪有什么不舒服……”

“皇上已经长大了,我们管不了,也不必管了。”陈太后却安慰她道:“妹妹,是时候放手了。”

“就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太后幽幽道:“姐姐,我今天这眼皮跳得厉害,不知有什么事要发生……”

“大过节的能有什么事?”陈太后却不以为意道:“妹妹,你可不要自己吓自己。”

“可能是我最近失眠的原因吧。”李太后点点头,不再提这茬。

酉时一刻,暮色四合,参加太后寿宴的官员陆续抵达午门前,入宫的时间还没到,百官和公侯们便三三两两说着话。因为是赴宴,大家都比较轻松,不时有笑声传来。

文华殿内外,宫人们紧张的忙碌着,为马上开始的皇家宴会,做着最后的准备。几百座高耸的青铜烛台被摆设在宫殿各处。这里、那里,先后亮起几点灯火,渐渐的,灯火连成一片,璀璨夺目,亮若白昼……今日所用的雄黄酒,提前五天由酒醋面局配置而成,然后在偌大的酒池中发酵到现在,才被酒醋面局的太监们,用专用的水瓢舀出来,盛入三斤白瓷酒坛中。

被灯光映红的醪汁泛着诱人的波光,在灯与酒的波光幻影中,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锦衣卫,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殿檐下、廊柱旁站定,警惕的注视着大殿内外。

教坊司的乐师,抬着各色乐器,在不显眼的地方安顿好,然后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排练。

宴席座次已经排好,几百名太监正在有条不紊的摆着冷盘,水陆八珍布成奇巧花样,极尽用心。太仆寺的官员则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座位,力求每一张餐桌都一模一样……一道厚厚的墙壁,将前殿的声音完全隔断。后殿静悄悄的,这里摆着各省献来的寿礼,为了分散注意力,不被心里的紧张压垮,万历提早来到这里,陪着二位母亲来检视这些贺礼。只见什么琼瑶琪琳、璞璆琬瑜、圭璧璋瑚……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还有的投太后所好的,献的珍版佛经、佛宝舍利、玛瑙念珠、金质佛像,贴着黄签,堆得到处都是,看得二位太后心花怒发。

边走边看,至南窗前,便瞧见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在满屋子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突兀,万历不由大奇,指着道:“这是什么物件?”

“这是广东巡抚献的。”管事太监赶紧回禀道:“说是什么天外陨石,上头还有字,说是祥瑞……”

“祥瑞?”这下连二位太后也提起兴趣,万历让人转过来一看,只见那青黑色大石的背面,果有八个篆书字顺石筋突起,仔细辨认,却是‘圣君贤相、国运昌隆’,二位太后不禁啧啧称奇。万历却变了脸色,他使劲盯着那浑然天成的八个字,见上面毫无人工作伪的痕迹。但他绝不相信这是上天的启示!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鬼东西一旦传开,那么不光自己这个皇帝是天命所归,某人当宰相也成了顺应天意。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一辈子动不得他沈某人了?

‘一定是他搞的鬼把戏!’按照以往‘任何事皇帝都是最后知道’的经验,万历几乎可以肯定,这八个字已经传遍了两京十三省。想到这,圣心终于坚如铁石起来——尾大不掉,迟则生变,今日,一定要他狗命!

吉时一至,百官入宫,不用任何人指引,每个人都准确的找到自己的座位,没有任何人会坐错。坐在左首首位的,自然是当朝首辅,太傅、太保,中极殿大学士沈默。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将双手拢在袖中,与同座的定国公朱希忠轻声交谈着。

他的对面,坐着内阁次辅张四维,却显得兴致不高,一直在低头喝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不知何时,宫廷乐师开始奏乐。环佩叮咚声中,六十四名身披轻纱的宫女,踏着节拍出现在大殿之中,挥着流苏扇载舞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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